《漫畫昭和史》裡頭出現一個很有趣的角色,就是跟「鬼太郎」最親近的損友「臭鼠人」。「臭鼠人」是貪財、膽小、下賤、好色、又投機、狡猾的角色,身上體現的就是人類本身的劣根性,那就是最人性化的漫畫人物。水木茂生前公開承認自己最中意的漫畫人物就是它,也可以說「臭鼠人」就是水木茂的分身。漫畫作品裡處處都看到「臭鼠人」的旁白,那是水木茂對昭和年代自言自語似的内心呐喊。水木茂在漫畫裡寫道「說到『昭和史』,我總會想起戰爭,軍國主義是將日本捲入戰爭的大不幸,大家餓著肚子向死亡邁進……」。水木茂又回顧戰前的社會氛圍,說「這個嘛,當時不存在『幸福』這種字眼。因為那是個只要有飯可吃就稱得上是幸福的時代」、「而談到自己的前途,更是毫無希望可言……遲早都得從軍入伍,整天被欺負使喚,最後還要慘死沙場,自然一點都不好玩……唉,當時的日本國民真是吃了很多苦……」。1943年,21歲的水木茂收到召集令入伍,之後被送到新幾內亞新不列顛島的拉包爾港。在當地水木茂染上瘧疾躺在病床上,又逢敵機空襲炸傷左臂,後來傷勢持續惡化,嚴重到不得不切除,結果他失去左臂。(包括我在内,早期知道他戰時失去左臂的讀者並不多。印象中的他一向都是很開朗,堅強的他絕不示弱,更不可能用自憐的言論來博取同情,總是強調僥倖生還真是好命。我想因此他的作品充滿毅力和正能量,讀者能直接感受到生命的寶貴。)水木茂親眼看到戰場的悲慘,自己也是歷經九死一生的倖存者。因此他的戰爭觀以及獨特的生死觀形成細緻又具震撼性的戰爭描述。其實八本《漫畫昭和史》裡,戰爭時代所佔的篇幅相當大,前面一半的幾乎都是描繪昭和前二十年,尤其日中全面戰爭和太平洋戰爭所佔的比重特別大,第三,第四和第五卷全都是描述戰爭。《漫畫昭和史》的一大看頭,就是參雜作者本身經歷的戰場觀察記。
另外一個感受,就是戰前的日本,特別是軍隊裡,縱容暴力的情形相當普遍。根據前輩的證言和多數的報導或文藝影像作品,那個時代日本軍營裡老兵對新兵施暴是家常便飯,不管有沒有做錯、有沒有正當理由,個性很差的老兵就是無緣無故地毆打新兵,而且不得反抗,到處都有惡質的霸淩。天生有點笨手笨腳的水木茂,被老兵毆打得次數特別多,他在戰場的日常生活,等於就是被老兵毆打欺負的日子。水木作品因為有特殊的幽默風格,也許讀者不會那麽直接地感受到當時暴力的嚴重性,但軍營生態就是社會的縮影,他所遭遇的不合理處境,就是反映日本結構性的弊病和矛盾。明治維新以後近代化建設的成果確實有目共睹,但到最後關頭為什麽慘敗?為什麽走到昭和20年那麽糟糕的地步才能回頭?這些莫名的暴力現象背後,就是上層失敗也不必負責任的組織結構和強迫服從的文化背景。以強迫服從為出發點的社會氛圍,推動根據單一思維的動員機制時就能發揮最大的優勢,戰前軍國主義建設路線和以大量生産為核心的戰後經濟模式,都靠著這些社會思維。戰前軍營裡的暴力傳統和戰後校園或工作場所的陰暗霸淩背後,都有一貫的脈絡。換言之,縱容密閉空間裡欺弱怕強的無厘頭暴力,也許是經常承受高度壓力社會的另一個骯髒面貌。我認為,這些都是探討日本近代化歷史的思想背景過程,絕不能避免的深刻議題。
前陣子看魏德聖所拍的《KANO》時,有一股説不上來的不協調感,説穿了,他拍得實在太假。在細看水木作品的過程中,頓時知道那一股不協調感的來源是甚麽,那就是魏德聖有意無意地忽略隱隱支配戰前日本社會的暴力陰影。無知本身不見得是罪惡,但刻意的無知所產生出來的虛幻和虛構往往會換來一個醜陋的矯情。
最後,我要引述作者水木茂在作品最後一卷尾聲講的這句話爲導讀總結。
「未來」慢吞吞地來,「現實」卻是轉瞬即逝。
有句話說,「過去」就像水泥一般堅硬。
「過去」是清楚可見的,人們總會覺得,那時要是那樣做就好了…
如果當時這樣做就好了、那樣做就沒事了,一切都非常明白。
已經過去很久的「歷史」是如此,很接近現代的「昭和」也不例外——
過去就是轉瞬即逝的「現實」,而一旦在當下的現實中判斷錯誤,
像我們已經體驗過的那些不幸,就會再度於「未來」出現,那兒將不再有幸福。
文/日本資深媒體人 本田善彥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足文化(原標題:妖怪博士畫下「昭和的自我肖像」―導讀水木茂《漫畫昭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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