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霸凌還要強迫自己原諒加害者,簡直是二度傷害…心理師一席話,戳破社會的偽善

2017-12-25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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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慶接近了,全校都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十一月的天氣開始轉涼,圍牆外的樹梢也悄悄換上土黃色的新衣。這天下午的班會,沒有平時午後昏昏欲睡的氛圍,孔小雨(註:本篇提及人名均為化名。)站上講台,手拿她畫的服裝設計圖,正在跟全班大肆宣揚自己的園遊會及校慶遊行規劃。當她解釋完她的華麗企劃時,剛剛在底下傳閱的分工名條也正好傳完交到她手上,她斜眼一睨,便惡狠狠地高聲疾呼:「我們班只有四十一個人對吧?(事實上是四十二人。)有一個人就是不願意幫忙做事,她從今以後不算我們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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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沒有勾選分工選項的人,是我。

我不是不願意幫忙,而是根本不知道名條上寫的那些工作選項內容到底是什麼。

這陣子剛好是高中的國語文競賽,每個班級都要派出一個人接受訓練。我們班沒有人願意參加,剛好我也想練口才,便自願參加演講比賽的培訓。練習時間都是班會時段,因此完全不了解她們以前討論的進度。加上我是學校醫護小天使的成員,早自修及中午時間多半要去保健中心值勤,連班上同學課餘時間的討論,我都聽不到風聲。更別說,我本來就是個相當安靜、無存在感,又沒什麼朋友的獨行俠,有如停留在灰暗牆面上褪去顏色的一抹蚊子血。

這天班會進行到一半,我的演講訓練才剛結束,一進教室就傳到那張分工名條,為了不要干擾傳閱的進度,便先往下傳,打算下課後再詢問其他同學工作細節。但我還來不及等到下課,孔同學就在講台上,站在全班的面前,把我「驅逐出境」了。

不過,這不是她第一次欺負我,也不是最後一次

我們班的座位是可以自己選擇的,反正先抽籤完,有人願意跟妳換就可以自由調動。所以最後都是好朋友們結成一群坐在一起,而全班也從講台劃開一條陰陽界,靠近陽台的是性格安靜、認真念書,準備拚台大或醫科的學生;接近走廊那側,是個性較為活潑,平常講話比較大聲,也較貪玩的同學,而她們自稱為「搖滾區」。

有一次班會,導師在講台前憂心忡忡地說,他接到家長來電反應說,班上太過吵鬧,還有同學很愛罵三字經,導師接著說:「妳們都快要升高三了,要收心準備學測,班上盡量保持安靜。還有,校訓是忠勤嫻淑耶,妳們都是女生,留點口德好嗎?不要沒事又把髒話掛在嘴邊。」

導師訓話完之後,由孔同學帶領的搖滾區並沒有收斂,表面上她們把音量降低,減少說髒話的次數,但心裡仍舊很不服氣。每當我離開教室到走廊丟垃圾或洗手,孔小雨與她的副手楊雪晴就會兩邊夾擊我,如唱雙簧般的對話──

「幹,這怎麼那麼討厭啦!」孔小雨說。

「噓~妳忘了不能說髒話喔!」楊雪晴說。

「對吼,不然有人會跟老師打小報告。」

「是啊,要說話端莊一點。」

幾天之後,孔小雨就寫了一張A3大小的「罪狀書」給我,依稀記得開頭寫著:「妳爸媽養妳十七年,難道不知道妳是怎麼樣的人嗎?……有種不爽我們,就直接來跟我們講啊,還找爸媽打電話給導師,讓他在班會上教訓我們?他那樣講,有誰不知道是在說我們?我們的面子要往哪裡放?……(中間穿插許多污辱跟謾罵,但我不記得了。)這一封信是我一個人寫的,妳要算帳的話,找我就好了!不要牽連搖滾區。 孔小雨 (簽名蓋章)」

我當下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讀完那封罪狀書後,往她的桌面一丟:「打電話給老師的人不是我爸媽,還有,做錯事的是妳們,不關我的事。」

但我話一說完,便衝到教室外面哭了,因為我的爸媽從來不會關心我的學校生活,每次請他們簽聯絡簿,就拿印章叫我自己蓋,請他們來家長會,老說沒空。他們怎麼可能打電話請導師給我一個好的讀書環境?更何況,這些事都不是我做的。為什麼是責怪我?還有,孔小雨自己做錯事為什麼不檢討自己,要檢討我?

我心裡亂成一團。那時候,班上的林雅茹走到我面前抱住我,拍拍我的背,一直說:「沒事的,沒事的。」雖然她撫慰了我當下潰堤的情緒,但我們始終不是朋友,之後有心事或困難,仍無法求助於她。

過沒多久,我就後悔了,一個邪惡的想法浮現在腦海:我不該負氣把那張罪狀書丟回去的,應該留下來,拿去法院告她,或許她就會被迫退學,或是考不上理想的醫學院。

有一次醫護小天使的劉怡欣跟我說,妳們班的許倩雯跑來我們班吃午餐,跟大家說我的「心機很重,很賤」,我們學校一屆就有八百多人,二十一個班,我跟劉怡欣的班級相距非常遠。我與這位許倩雯並不熟,同班一年連招呼都沒打過,而許倩雯的朋友,根本不認識我。我不知道我哪裡得罪她了,讓她這樣四處散布關於我的謠言。

唯一的可能是,許倩雯是搖滾區的成員。

到了高二下學期,我開始接受諮商輔導,所以班會時間便會到輔導中心,太過難受的時候,會請假在家休息。

這時候,大家的升學壓力逐漸加重,沒有人願意擔任班級幹部,而我請假那天,剛好在票選這學期的幹部。隔天,回到學校上課,發現我成了資訊股長。我從小就是個3C白癡,比英文課更痛恨的就是資訊課,怎麼會選我呢?我滿臉狐疑地看著郭采琳,因為我們家住得近,放學會一起走路去捷運站搭車,我以為我們算朋友。

郭采琳說:「因為孔小雨提名妳,又沒有其他人提名,所以妳就當選了。」

「那妳為什麼不幫我?明明知道我不適合的。」我哽咽地說。

我幫不了妳……因為如果我幫妳,她下次傷害的可能就是我。

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世態炎涼。

全班,都是幫凶,都是加害者。我恨妳們,全部!」我當下如此絕望。

因為霸凌事件,我被迫轉至二類組(因為學校制度不能轉班)。

這件事更加打擊了我原本就敏感又悲觀的性格,而被診斷憂鬱症。那段日子我不斷自我反省,找尋我被霸凌的原因。也許是我成績太差?個性太糟?或者長得太醜?

到底我做錯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深深相信,無風不起浪,如果我沒犯錯,她不可能無緣無故欺負我。而這樣不斷的反芻思考,也讓我憂鬱的情形益發嚴重。

多年以後,在心理系的課堂上,我才明白,淪為受害者並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被霸凌只是因為施暴者「看上你」,想欺負你而已。因為你朋友少,沒有反抗的能力;因為你自卑脆弱,對你施暴容易獲得成就感。而班上一半的擁護者,以及另一半沉默的目擊者,亦彰顯了施暴者的社交能耐與同儕的支持度,一再讓霸凌行為終致失控潰堤。

而且那當下,我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霸凌」。我只曉得,自己跟同學處不好,沒有朋友,課業有問題無法求助,中午沒人陪我吃飯,孔小雨處處為難我,我很難受,僅此而已。

我以為所謂的霸凌,是被關到廁所,或是被拿棍棒打到鼻青眼腫之類的肢體暴力才算。畢竟,她們只是散播謠言、叫大家不要跟我當朋友(這就是關係霸凌)、或是寫毀謗信而已。

無法幫自己貼上「被欺負」的標籤,使我內心更難受。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無法正大光明的跟老師或家長說:「我被霸凌了,請關心我,救救我。」我不知道正在被欺負,我不知道這不是我的錯,只曉得心像被刀剮了千百回。

那時候父親被派駐在外島工作,一整年都沒有回家。我跟母親說,我很痛苦,不想去學校。她完全沒有意識到我被霸凌的可能,只當是學業壓力太大,叫我不要對成績患得患失。

然而一想到要上學,就覺得好痛苦。有幾次從捷運中央公園站走到學校的路途上,經過中華四路的時候,會暫時失去意識,呆立在車陣中央,等回復意識時,好幾輛車從我身邊擦肩而過。不過我不在意,如果被撞死了,也不錯

對於我被霸凌的事件,導師是看在眼裡的,但他沒有做任何處置,他自己正在接受憂鬱症治療,所以無心顧及我吧。其他老師也被升學壓力壓得喘不過氣,在班級與辦公室之間、考卷與作業之間奔波。在升學至上的高壓環境裡,沒有人輕鬆,誰都是弱者。或許,我們都是體制的受害者。

然而弱者中的弱者,不正是身處其中,連為自己發聲都無法的孩子?當人們用自以為是的評價去否決孩子的呼救時,久了,他們就放棄掙扎、放棄自己了。

事情還沒有結束。

原本我以為上了大學,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一切重新開始,可以交到新的朋友,替自己塑造一個新的個性去生活。

但是,當我升上大二,擔任校友會幹部,在瀏覽新生名單時,竟然看到那個令我懼怕的名字──孔小雨。她大學重考進了台師大,成為我的「學妹」。

我焦慮難安,生怕她又開始慫恿大學的同學排擠我。那時校友會一個女生告訴我:「別怕,高中她能欺負妳,是因為大家還沒有機會認識妳,就先被她洗腦了。現在,她不能欺負妳!」

因為太過惶恐,我尋求心理師的協助,她告訴我:「妳不能去傷害她,否則妳也成為霸凌者。但妳沒必要原諒她,妳有討厭她的權利!」聽到這句話,才讓我放下心裡的重擔。

一直以來,總覺得「恨人是不對的」,她明明傷害我,我卻不能很她,讓我備受煎熬。現在我才知道,我有恨她的權利。我不會主動對她發出攻擊,但我沒必要強迫自己很有度量的原諒她。

我還是很感謝認真教過我的高中老師,給過我關懷的同學。更希望能讓大家了解,並不是在一群會讀書的聰明學生匯聚的地方,就不存在霸凌的陰影。若你正身處其中,請給自己多一點勇氣,勇敢求救。

筆記提要

• 看見霸凌事件時,不要沉默,尋找合適對象求助。

• 受害者不需要自責。

• 旁觀者即便沒有任何行動,都會助長霸凌事件的嚴重性。

• 霸凌事件中的施暴者,通常具備高度社交手腕以及同理心,能夠讓他人聽命於他,並且知道如何凌虐受害者,使其達到最痛苦的狀態。

• 霸凌事件的發生率,比我們想像的還高。

作者介紹|張閔筑
 
成功大學心理系學生,討厭被定位,但你可以在書中發現片段的我。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三采出版《別再叫我加油,好嗎:我用心理學救回了我自己》(原標題:教室內不可言說的祕密)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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