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像餐廳的餐廳是「攤」,藝術家林鉅在一九八○年代後期開設的。我出國前沒有「攤」,回國後學生才帶我這家店,「攤」的一樓是中藥店,爬上旁邊窄窄的木樓梯到二樓,才是挑高樑柱置放著波浪型紗布的「攤」。「攤」有著濃濃的頹廢風,是藝術家藉酒放浪形骸的港邊碼頭。第一次與林鉅見面,他來認鄉親,說他爸爸在宜蘭市殺豬……。我印象中這個人經常醉眼惺忪,好像都沒有清醒過。他有一副沙啞而悅耳的好歌喉,經常唱洪一峰的〈放浪人生〉,滄桑感十足:「…啊,醉生夢死,青春枉然為你去…啊!浪子苦情,到底誰人會分明…」。因為林鉅的關係,藝術家、作家、社運人士、劇場工作者與酒徒在此聚集一堂。
號稱「酒國流亡政府」第四共和的「阿才的店」,主人阿才和股東多是黨外雜誌和報社的攝影記者,他們也是「攤」的常客,一九九〇年以「喝酒專科」為旗號,另樹一幟,讓志同道合的朋友多了一個喝酒的地方。他們平常在街頭採訪、攝影、記錄政治、社會運動,晚上到店裡討論當天的街頭衝突,順便預測隔天警察所將採取的行動。
「阿才的店」一樓空間像小吃店,掛著早期販售菸酒的公賣局圓形鐵牌,二樓有一半是舖榻榻米的木板地,樓上樓下的牆壁掛著幾張台語老電影海報,以及一些反共抗俄的口號,如「公共場所,不談國家大事」、「匪諜自首,既往不咎」,廁所牆壁上也寫著「喝酒救台灣,喝酒進步黨」的字眼。「阿才的店」開業之初,黨外/民進黨勢力已成氣候,每次重大選舉,「阿才的店」變成開票中心,立了一個大看板,把候選人的得票數逐一登錄,並開放酒客押賭他們以為會贏的候選人。
「攤」雖沒有舉「喝酒專科」的大旗,卻是最具顛覆性的正牌喝酒專科,「紅玉」、「阿才的店」裡再怎麼酒酣耳熱,高談闊論,還是有餐廳的基本規則,例如菜單、帳單與收銀台,「攤」則反其道而行。它的面積只有十坪左右,環境很髒,碗盤用過或沒用過,都放在廁所旁邊,常看到小強橫行無阻。外面有一個平台,許多酒徒尿急時,不去上廁所,直接趁著暗夜跑到陽台角落噴灑起來,店裡因而充斥著酒味、尿騷味。許多人每晚來報到,不喝到爛醉絕不中止,沒錢付賬的就留下來洗碗抵債。凌晨四、五點以後,喝得醉醺醺的酒徒,一個個離開,自己也醉茫茫的林鉅,根本不知「攤」客付錢了沒?他只在意主客盡歡,爽快就好。
林鉅的「攤」自己喝倒了,後來又開了一家「息壤」,作為小型流行音樂的表演場所,而後就退出「八大行業」了,大概就如他唱的〈放浪人生〉最後一句:「啊,時機到了,浪子就緊好回頭……」不得不佩服林鉅的,他從年少到進入中老年,酒徒之外,始終有一個更堅持的身分──藝術家,至今仍常舉辦作品展。
「攤」、「阿才的店」、「紅玉」皆曾吸引甚多的風塵酒客,其中「紅玉」的顧客沒那麼普羅,似乎較具消費能力。我較常去這些地方的那幾年,一起吃喝的朋友都還年輕,正是喝酒好年華,大夥在幾個房間穿梭,相互敬酒,十分熱鬧,喝得醉醺醺的,隔天仍是一尾活龍。
數風流人物俱往矣,「攤」、「紅玉」皆已不復存在,「阿才的店」老闆數度易手,仍在營業中,但顧客氣質已不相同,成為一般的懷舊餐廳了,畢竟台灣社會氛圍及餐廳文化與二、三十年前迥異,反而不喝酒的「明星」與「紫藤廬」因中產階級、文青與現代感,讓它們仍然風韻猶存。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