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一百五十年，赤身裸體在江戶時代的日本真是無所謂，有畫為證。畫是德國人海涅1854年畫的《下田公共浴場》，男女二十幾人仿佛無性別，混在一起洗浴，雖然身體特別是女性乳房畫得像西方人。海涅曾兩度隨佩理艦隊到日本，畫了四百幅寫生，此畫附在提交美國政府的報告《合眾國海軍提督M.C .佩理指揮下1852年、1853年及1854年美國艦隊中國海及日本遠征記》中。
報告有云：日本人都彬彬有禮，很客氣，但是有令人驚詫的習慣。在一個公共浴場看見男女不分地隨便進，不在意彼此的裸體。進而斷定身份低的日本人，道德倒是優於其他東方國家，但淫猥不堪。不消說，道德與否，標準完全是佩理們自己的，即西方道德。
看見日本人混浴，公然裸體，西方人大都蔑視他們是世界上最不知廉恥的人種，但也有人欣賞，說他們像伊甸園裡的亞當和夏娃一般純真。混浴是日本民族的生活習性，起碼在江戶時代正常而普遍。無關乎身份，即便是相當有身份的人也當著家屬的面，恬然指著自己的那話兒問洋人，英語怎麼說。如今也常見不許隨地小便的招貼，只是在警告男人，而過去年輕女人也掀起裙擺就在路邊放尿。洗淂通體爽快，甚至光著屁股往家走，裸奔也無人注目。男人幹活只系一條兜襠布，叫作褌。
以為現今日本仍然是這樣，甚而想入非非，未免錯亂了時代。江戶時代末葉，1791年施行改革，內容之一是停止男女混浴，移風易俗，其後也多次發佈禁令。明治政府一心要脫亞入歐，對混浴及裸體更覺得臉紅，1868年陰曆七月，江戶改稱東京，翌月便嚴禁混浴，理由是對人家外國人失禮。1871年發佈禁止裸體令，理由是外國甚鄙之，丟國家面子。黃包車夫穿上外褂，澡堂子男女有別，遮掩起裸體，日本人開始害臊了，也就有了羞恥心。隱蔽裸體提高了日本女人的性感，這倒是明治政府始料所不及的。世俗變臉之快，到了1895年，油畫家黑田清輝出展女人裸體畫《晨妝》，觀看者浪笑穢語，女人一瞥羞赧，逃之夭夭，天皇臨幸展覽會，用布把它蓋起來，媒體群起而攻之傷風敗俗，日本人已經這般有羞恥心。在培植羞恥心上媒體很像是政府的幫兇，不遺餘力。
＊作者為旅日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