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認識的張菱舲,是一個精神貴族,極端的道德潔癖者,和世俗社會永遠保持著自我審視的距離;偶爾介入少有認同,喃喃批判從不妥協。這漂浮的距離讓她在心靈上保有高度的浪漫,盡情耽溺於美的追求,並於創作中堅持一種虛幻美學的風格。1970年赴美之前,我印象裡的她的作品,大多閃爍炫麗如水晶球,漂浮旋轉於大氣之上,呈現自我與潛意識層層對話的重複意象,既靈動多彩又神祕幽深。閱讀她的散文,必須專心專情,更需有如繁花綻放的想像力。那時的我每讀她的作品就想,一個多麼奢華而孤獨的創作靈魂啊,她文字裡的詩意和貴氣,是出身農村的我永遠難以抵達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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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憶裡的菱舲,也是一個生活貴族,嗓音清亮,身材修長,夏天時喜歡赤裸著臂膀,穿素白圓領上衣配花布長裙(或迷你裙),一頭尾端微翹的長髮在腦後繫一隻蝴蝶結,走起路來顧盼生姿;那獨特的裝扮和飄逸的身影是當時台北文壇一景。
菱舲比我年長9歲,與我同屬「皇冠基本作家」第一批,當時在中華路與武昌街交口的《中華日報》做藝術記者兼副刊編輯,父親張鐵君則是《中華日報》總主筆,她頗以父親自豪。
《中華日報》對面是台北市警察局,據說晚上常傳出刑求人犯之聲,菱舲往往新聞稿寫到一半聽不下去,咚咚咚跑去警察局怒吼︰請你們不要再打了!過幾天再聽到,又跑去吼叫︰請你們不要再打了。也不知她跑去了多少次。報社裡有許多男性記者和編輯,卻只有她這南京出生的雲南女子義氣凜然,敢於一次又一次勇氣十足地跑去向警察抗議。
菱舲的父親很鍾愛這個文采亮眼,有才氣又富血氣的長女,特別在碧潭自家庭院的一角給她蓋了一間房,讓她得以避開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個人安靜地看書玄想寫作。一天下午她帶我和懷民去參觀她那間房,家人都不在,走過寬闊安靜的雅致庭院,見到那個彷如樂園一角的閨房,收拾得齊整潔淨,書架書桌堆了許多書,書桌前的紗窗上還綴著片片火紅的楓葉。她形容那些楓葉,「美得像夢一樣裝飾著我的窗子。」而那時的我,初來台北做職業作家,窮得只能俯在竹床上寫作,連一張書桌也沒有呢。
1965年5月我在鷺鷥潭結婚,菱舲也穿著白衣花裙子,偕王姓未婚夫同來,兩人分任男女儐相;懷民問她什麼時候結婚,她笑說還早呢。後來不知為什麼,她和王先生解除婚約,不久就悄然離開了台灣。
菱舲22歲進《中華日報》工作,27歲(1963年)由文星出版第一本書《紫浪》,那是她一生最為意氣風發的時代。其後幾年發表的散文,直到赴美之前才積極整理,交由阿波羅出版社於1970年出版《聽,聽,那寂靜》,次年出版《琴夜》。─此後至67歲在美去世,未再有作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