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顯得很恐懼,微微在發抖。一向元氣滿滿的土田爺爺變成如此,不能不讓我吃驚。
「房東太太又不在家嗎?要不要去看醫生呢?」
「太太?我太太早就上天堂了啊。那個女人是來幫我打掃煮飯的,一週只來三四天。最近有事很久沒來了。」
我暗地大叫一聲,原來我一直把幫傭當成是土田太太。原來,這就是總看到老先生晚上一個人在家的原因。我要帶老先生去看醫生,但他拒絕了,堅持只要散散步就會好起來。
於是,我陪他到附近的琵琶湖疏水道旁散步。冷泉通旁的疏水畔,一排排櫻花含苞待放。老先生在樹下呼吸了新鮮空氣,臉色漸漸紅潤起來,臉上再度堆滿了笑。「其實我兒子就住在附近,比妳大一輪的獨生子。但是他從來不來看我。」第一次在土田先生開朗的笑容裡,看到些許無法形容的暗澹。
四月終於到來,櫻花開滿城,到處塞滿觀光客。熟悉京都之後,我反而又開始喜歡一個人。那天深夜一點鐘了,我走到屋子後方的疏水道,準備清靜地欣賞夜櫻。
整個古都都睡著了,包括土田社區,推開社區的鐵門,咿呀一聲顯得特別響亮。走出大門左轉,一到疏水道就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路燈照耀得清白絢麗的
櫻花樹下,正跳著華爾滋。小小的男人擁著不存在的舞伴,一個人在櫻花樹下旋轉、旋轉……那身影很熟悉。走近一看,果然是土田先生。他滿臉通紅,很認真地在練習著華爾滋舞步,粉紅色落英繽紛的在他四周飄飛。
老先生轉身看見我,一邊笑一邊旋轉到我面前:「宋桑,妳還沒睡啊,一點了哪。」他一開口,立刻聞到濃濃的酒味。「對啊,您也沒睡。」我才說完話,他又轉到另一個方向去了,似乎非常沉醉在和虛擬舞伴的「共舞」,非常沉醉地轉著、轉著……「我不想待在家裡,來跳舞透透氣。」
櫻花幾乎一瞬間全謝光了。我的京都生活正式邁入第二年。
幫傭的女人又出現了。土田先生完全恢復了原先的開朗與元氣,那個蒼白沮喪的土田先生,彷彿和櫻花一起人間蒸發了。老先生一如往常,梳油頭穿西裝出門學跳舞、凶狠地指責傭人、課堂上妙語如珠,和學員們一起大笑。
我的生活變得異常忙碌,遇到土田先生的機會變少了,即使在門口偶遇,也只能匆匆打聲招呼,立即跨上鐵馬繼續東奔西跑。在那櫻花雨中的獨舞之後,就沒能再跟他講上話。
祇園祭隨著夏天到來。同學們跑到我房間換浴衣穿上木屐,大家準備上街去看山鉾(祭神的彩車)。眾人的腳踏車一下子塞滿了土田公寓的停車棚,我穿著浴衣,去按土田先生門鈴,想知會他一聲。
許久不見的老先生探出頭來,臉龐盡是白色鬍碴,眼神恍惚得無法對焦似的,好像聽不懂我在講什麼。就在這尷尬萬分的當下,老先生突然回神:「等一下啊。」轉回屋子裡拿出一台相機,拉著穿著鮮豔浴衣的我們,一張又一張地合照。始終跟房東處得極不愉快的日本同學伊萬里,見狀直呼不可思議:「妳房東真是開朗有元氣啊,京都怎麼會有這樣好的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