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去過越南。最接近的一次,是我臨近大學畢業那年,我既沒有考研究生,也沒有準備托福、GRE 等出國的考試,更沒有準備任何出國的簡歷。系裡的老師看我整年惶惶如喪家犬,就約我吃飯,給我提供出路,他建議我去考河內大學的研究生,說越南正在發生巨變,如果想觀察民主轉型的話,越南是最佳的樣本。
他笑著說:「哪怕你待了兩三年,什麼也沒有學到。你在那裡置些房產,三十年後,你就是越南的房地產大亨。」
這個國家如此地近,又如此地遠。我發現自己對它的印象全部來自於好萊塢的電影和文學作品,青木瓜、汗水、摩托車、女人搖曳的腰肢。
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格雷姆‧格林的小說《沉靜的美國人》。小說講一個疲憊的英國中年記者,一個美麗柔順的越南姑娘,一個文靜而執拗的美國人,在法國在越南的殖民即將失敗的邊緣發生的故事。文靜的美國人像通過恐怖主義扶植第三方勢力的美國,結果令更多的越南百姓遭到了殺害。
這些影視作品構成越南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夾在強大的男人之中、無助、等待被拯救。
而這些強大的男人裡,也包括中國。
當我的老師建議我去河內大學讀書時,我才開始認真地搜索這個國家、這個城市的信息。在圖片裡,我看到的是大街小巷的中國貨、中國字、紅旗、雕像。而當我查閱歷史的時候,我才發現越南政府推出的《越南古代史》裡寫道:「越南歷史就是一部中國侵略史」。而在書中,我看到越南對中國的恐懼深入骨髓,書中最濃墨重彩的英雄,是徵氏姊妹反抗漢朝統治。
越南與中國就是這樣糊塗的關係,越南因為過於依賴中國,而無法掙脫其懷抱,同時,又始終處於敏感的憂患意識與戒備之中。
這讓我想到《沉靜的美國人》中,格雷姆‧格林描寫越南少女的一段話:「她們愛你是為了報答你的體貼、你使她們有了安全感以及你贈予她們的禮物;她們恨你是為了你打了她們或是為了一件待她們不公的事。」
2014 年,越南的官方媒體第一次紀念 1974 年的中越西沙之戰。顯示出兩國越來越緊張的關係,隨即爆發了大規模的排華抗議。
這或許預示著這愛恨交織的情感的終結,當中國變得體量越來越龐大,中國和東南亞各國力量的失衡繼續增加,越南該怎麼辦?
中國一直以來活在屈辱的近代史中,西方大國的目光之下。當我們有一天,忽然從今天的越南人眼中看到自己,看到的卻是仇恨與不信任。中國該怎麼辦?
*作者為中國當代青年作家,現任《新周刊》副主編。自一九九七年從事文學創作,已出版包括《打開天窗》、《正在發育》、《邪童正史》、《第一女生》、《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等十部作品。本文選自作者與閻連科合著之《兩代人的十二月》(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