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歲離開家去外地讀書,過年是一年到頭最大的期待。每年到了接近過年回家的時候,幾乎所有宿舍的人都會莫名其妙地大吵一架,現在想想,大概是所有人的急切期盼、近鄉情怯、積攢了一年的榮耀和委屈,都擠在一個逼仄狹小的空間裡,相互擠壓碰撞,難免會走火。
每年快回家時,給家裡打電話,我媽總是羞赧又警覺地說:「我們家可小可破了,你別嫌棄哦。」她是怕我在記憶裡美化了家的樣子,回家會失望。
怎麼會?到底是家。
每年回家是個征程,大包小包地擠上公共汽車,再擠上火車。對家的期待,被回家的艱辛,一點點抬得很高。
在火車站,遠遠就從一堆拉黑車的司機中,看到我媽接我。從遠走到近,我們都在評價著彼此,我看她老了沒有,她看我長高了沒有。在走近的一瞬間,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迸發出對對方的評價:「你老了啊!」「你怎麼長這麼胖了!」
從火車站走回家,不過十幾分鐘的過程。一切都是熟悉的,這座小小的城市也難逃中國大陸轟轟烈烈的舊貌改新顏的城市化進程,廣場、馬路、地下通道,全是新建的。可是同時,它也在城市的細節上,微妙地維持了自己幾十年如一日的雜亂和破敗,隨地丟的垃圾,延展到馬路上的早點攤子,路邊攤上顏色和原料都很可疑的油炸點心,這些從未消失或改變。這些髒亂差,因為是自己熟悉和親切的,也就理所當然覺得是好的。
南方冬天陰冷,室內也沒有暖氣。回到家首先感到的是一股寒意,換上棉衣棉褲,我媽往我懷裡捅上一個熱水袋,這樣邋裡邋遢、灰暗又臃腫地坐著,宛如一團慘淡的空氣,方才覺得回了家。
每年開始灌香腸的時候,就揭開了過年這項神聖而龐大的運動的開始。
用香料醃製的豬肉餡,灌進薄薄的肉皮裡,再用繩子綁成一節節。我家很小,沒有地方晾曬和風乾,就纏繞在廁所的管道上,耷拉得很低。有時猛一抬頭,看到一串串鼓鼓的、血肉畢現的肉腸,難免會大吃一驚。
灌香腸的同時,家裡開始醃魚,我爸總是買來一條巨大的魚,切成塊,放在洗澡盆裡醃製。
其實無論是香腸還是醃魚,我都不大喜歡吃,覺得除了鹹還是鹹。我總是覺得這種醃製的食品,是戰亂時候,人們被迫背井離鄉,長期逃難的產物。因為醃製得鹹臭,所以也不怕腐壞,能吃很長時間。到了和平年景,這種飢餓養成的飲食習慣,仍然保留了下來。每次在家迎頭撞見這些懸掛著的食物,都要宣布:「到時候過年我可不吃哦。」
我爸一副覺得我不識好歹的表情,說:「這麼好吃的東西!」
我媽在旁邊打圓場:「你爸弄得那麼辛苦,你到時候就吃一些吧。」
我父親是個再典型不過的中國傳統男人,他把親情看得高於一切,過年,對他來說,不是一項事業,是一種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