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晚春》的寧靜,《東京物語》算是小津的憤世嫉俗之作,雖然表達得極其含蘊;悲天憫人之際,不失分寸,婉約有致。一個家族,三代男女;經由老夫婦的訪親,聚焦於兒女的冷漠。世態炎涼,盡在各自的盤算之中。傳統家庭和現代文明,在嘈雜忙碌的日常生活之中,悄無聲息地分道揚鑣。其敘事手法依然是清香般的淡雅風格,但其敘述內容之世俗之日常,卻已經與《追憶似水年華》那種顧影自憐式的曲高和寡,大相徑庭。
天下父母心,人世兒女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是箇中堂奧的探究,並非人人都樂於嘗試。從《晚春》到《東京物語》,小津悄然轉身。並不華麗,卻意味深長。庶幾可說,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其簡約細膩的敘述手法,足以令人想起契訶夫、莫泊桑的小說。小津的《東京物語》,幾乎是可以與莫泊桑的《羊脂球》參照閱讀的。兩者的故事內容截然不同,但敘述方式卻一樣的簡潔有力;於平淡之中,令人震撼不已。
比起莫泊桑小說的天然渾成,小津的《東京物語》卻是精雕細刻之作。並且,每一個畫面,看上去都不像是在感染觀眾,而是在間隔觀眾與作品產生過於熱情的互動。但在一番極其家常的閒聊之際,又會突然冒出一句摧人肺腑的對白。其最經典的造型,則是失去老伴的父親,與唯一讓老倆口感到些許溫馨的兒媳,佇立在海邊,默默地看著蒼茫的天際,有如兩尊塑像。
十分有趣的是,小津的這種敘述方式,後來直接影響了法國的新浪潮電影代表人物楚浮(Fran Eois Truffaut)。以致人們看著楚浮的影片,會分不清那算是對莫泊桑的記憶,還是對小津安二郎的敬意。《東京物語》的審美張力,在於將日常的世俗生活,訴諸了高遠雅致的敘述方式。其故事內容,足以讓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兒女,共同唏噓感歎;影片的敘述手法,卻唯有上乘的電影藝術家,才能領略箇中三昧。影片中的婆婆曾向媳婦感慨:多麼盛情的款待呀,讓我睡在自己死去兒子的床墊上。
讓《東京物語》的觀眾感慨的是:多麼優雅的享受呀,讓人沉緬在一片正在流逝的溫馨裡。日漸退隱的傳統是溫馨的,小津精心編織在影片中的那片淡淡的喟歎,也是溫馨的。小津一面輕輕地揭開現代文明的冷酷,一面柔柔地撫平人心深處的創傷。所謂悲憫,在《東京物語》裏,就是這麼流露的。
*作者為旅美作家,獨樹一幟的思想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著有「上海故事三部曲」:《上海往事》、《星河流轉》、《毛時代》等書。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冷月峰影:東西方文藝經典名作縱橫》允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