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的清淡,有類於美國詩人弗羅斯特。弗羅斯特的詩句,取自大自然的一草一木;小津影片中的人物,來自日常的人生。只不過那些人生,並非什麼鍋碗瓢盆,而是父女情深,或兩代間的情感糾葛。人之常情,並非總是常在吃飯性交,所謂食色兩字;而更是在人情的濃淡冷暖,或心與心之間的遠近親疏。
《晚春》是小津的成名之作。《晚春》裏的小津,與其說自信心十足,不如說相當羞澀。因為《晚春》裏的父女意象,其實是小津自己佇立在其人生河岸上的母子情結的一個倒影。小津的高雅,在於過濾掉了佛洛伊德所熱衷的戀母戀父情結, 從而將父女情愫作了相當純淨的寫意。這可能會讓D.H.勞倫斯覺得虛假,卻會讓普魯斯特感到心有戚戚焉。
不管怎麼說,《晚春》無論就畫面還是就人物而言,全都乾淨得有如京都的大街小巷,一塵不染。假如觀眾也像該片的導演一樣細心,那麼就會從端坐在父親身邊的女兒身上,窺見面對母親時那個恭順的兒子、小津本人的身影;而從笠智眾飾演的父親形象上,又可以見到導演自己那種清清淡淡的性格寫照。這樣的寫照,一如小津遺留給世人的墓碑,上面寫著一個「無」字。
無,在美學上通常體現為空靈。而空靈,正是小津的這部經典之作《晚春》的特色。畫面是空靈的,情節的展開是空靈的,而人物的內心,也是空靈的。女兒摯愛父親,愛得空靈。父親關切女兒,關切得空靈。唯一的小破綻,乃是女兒的同學得知好朋友的父親為了女兒作出自我犧牲時,激動得親了老人一下。這個細節,相比於影片的空靈格調,略失誇張。這或許是演員乘小津導演如廁之際的自我發揮。因為小津對演員的表演,是出了名的嚴格,從來不允許他們胡亂想像,張揚個性。
小津影片的空靈,也同樣見諸被稱作「窗簾」的那些空鏡頭。蔥綠的山巒,寂靜的寺廟,鱗次櫛比的房舍,線纜縱橫的車站。彷彿無心,卻是有意。既交代故事發生的地點,又渲染出情節展開所特定的氛圍;有時還與人物的內心相諧,有如淺吟低唱般的和聲。緊接著禪場的空靈,是父親向老友吐露育女不如養兒的心聲,因為女兒終究要出嫁。空空蕩蕩的閨房,暗示著嫁出女兒的老父親,將面臨著什麼樣的孤寂。在女兒面前做得再坦然,沒有愛女在身邊的日子,畢竟讓人欲空難空。
這樣的情境,落到好萊塢導演手裏,很可能就趕著老人到山裏去打獵,或者坐在河邊垂釣。但這在小津,卻只是讓老人安安靜靜地枯坐在榻榻米上,盡情地品味,什麼叫做孤獨。這可能是東西方文化的區別所在。同樣是孤獨,在海明威用扣響雙筒獵槍解決,一了百了;這在小津導演,卻寧可訴諸焚香枯坐。《晚春》點上的,其實就是這麼一炷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