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我們家的病人啊」,是精神科醫療人員與同行之間會講的玩笑話,這句話會出現在許多不同的情境,有時並不好笑、有時更多是無奈,每種情境的差異,都透露出不同的含意。
如果在公車上看到一個人外觀不整、自語自笑、表情渙散,別科同事看看他、然後看看身為精神科醫師的我們,我們可能會說:「這就我們家的病人啊」。
如果在急診室,看到一個人正在跟家人吵架、一邊威脅吞安眠藥自殺,身上還有過去割腕的舊傷,急診醫師催我們收住院,我們卻說住院不是最好的解方,急診醫師問同樣是自殺,為什麼有的住院有的不用?我們也可能回答:「這就我們家的病人啊」。
如果在精神科慢性病房裡,社工師已經打了第二十通電話,家屬就是不接,擺明了要遺棄這個病人,整個醫療團隊相顧無言,我們也只能苦笑:「這就我們家的病人啊」。
那麼,當說出「這就我們家的病人」時,我們會做些什麼呢?
我們在公車上不會移動,不會遠離這個自語自笑的「怪人」,我們希望讓其他乘客都感受到,沒什麼好大驚小怪。我們更希望讓這個病人知道(不管他有沒有在理我),不是每個人都視你為瘟疫。
我們會知道,每次的住院都可能是一個重錨,將割腕病人再一次拖向「你就是個瘋子」的深淵,我們要仔細衡量,自殺不一定等於需要住院,自殺背後到底是什麼樣的家庭動力。
我們也會在掛下電話之後,一邊痛批病人家屬遺棄,一邊捫心自問,如果這是我的家人,我又真的會願意照顧他一輩子嗎?
會說是「我們家」的病人,還有更幽微的意義是:許多非精神科從業的人,會把精神科病人特別區隔開來,說這是「你們」的病人。
我們苦笑,好啊,我們就我們,就算許多「我們家的病人」並不想承認,但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時,我們要傳達的不只是對區隔的無奈、也是接納。因為知道,我們家的病人最缺乏的,就是被接納。
學會接納「我們家的病人」,其實也是在學會接納自己。而且每個人,包括我自己,都有可能是「我們家的病人」。
我們家的病人,可能是思覺失調症的患者,是你許久未見的國小同學。
我們家的病人,可能是失智症的老人,是你走失的爺爺。
我們家的病人,可能是從小被虐待、霸凌、未成年就嫁了一個酒癮的老公、生了五個小孩又離婚的崩潰婦女,是你某一次在逛百貨公司時,旁邊正在打掃廁所、用塑膠手套遮住割腕傷痕的清潔人員。
我們家的病人,也可能是,你的家人許久不再談及,被安置在慢性機構,那個已經被家族遺棄的、智能不足的阿姨。
他們都被叫做「精神科的病人」,但,每個都不一樣,有可惡的、有可愛的、有可憐的,但絕大部分,都是又可惡又可愛又可憐,正如所有其他科的病人一樣,也正如這個社會上所有人一樣,不會只有一種形容詞。
唯一不一樣的是,當我們科的病人做了某些事之後,會馬上被說「因為他是精神病」。
速審速決。
越對精神科病人瞭解的人,越不會把每種不同的病況混為一談,也越不敢把每個人背後錯綜複雜的生命輕易地解讀——尤其是,解讀成最輕便、最符合自己想像的那種版本。
反而,越對精神疾病不瞭解的人,越喜歡罵人是精神病,越誇誇其談、好似抓人住院就能解決一切。
當我們科的病人正在疾病的急性期、或者創傷和壓力最大的時候,我們往往會勸他,不要在這個時候下重大決定,因為這時候最容易被情緒影響、最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
如果整個台灣社會也可以被視為一個個體,當這個個體受到這麼大的集體創傷,歇斯底里地想要把身上那些看似髒污的器官清除乾淨,於是決定開始清算酒癮、毒癮、精神病患、還有各式各樣的「怪人」們時,我們是否真的在做理智的判斷?
我們以為身體就此潔淨無垢了,卻沒發現,我們只是快刀割掉了自己的直腸。
*作者為衛生福利部金門醫院精神科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