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用礫石或細沙建構任何東西,這種努力之所以異常引人入勝,部分是 因為帶有薛西弗斯式的荒謬。這類建材通常讓人聯想到為時短暫、無常、不穩 定的特質。特意使用沙礫來創作的想法—尤其是細沙—幾乎已不言而喻:我們在企求顯然無足輕重或徒勞之事。然而,礫石與細沙是我們的基本材料,是這個行星上最豐沛、尺寸易於調整,也最易於操作的「玩藝兒」之一。但也因為這些性質,用沙礫造物之「困難」,鮮少被拿來與興建古埃及或中美洲金字塔那類偉業相提並論。需要調度巨量資材、人力和技術長才的建構行動,通常就被視為重大甚而意義深遠的事件。反觀礫石與細沙做成的東西,一眼就看 得出來是怎麼做的。它們的生成沒有神秘或令人敬畏之處,其重要性或意義因此也往往鮮少有人關注,除了那些欣賞轉瞬即逝和模糊不定的人。
礫沙園的實體很脆弱,但我們如果考量到人類抗拒自然挑戰來加以維護的意圖,以及人類性格之變化無常,仍能佐證礫沙園其實極其堅韌。然而在本體論的分類上,有些事物必定以同時既新且舊的狀態存在,如果這些園林並不屬 於這個類別,那麼拿礫石和細沙來創作不朽的歷史傳承,仍可說是非常特異的作法。每一次重新耙整、重新造型,都使礫沙園煥然一新,然而跟重整之前相 較卻又不是真的不同。如同你手中這本書如果加印,即使每次重製都用了全 新的墨水和紙張,就最根本看來—一字復一字、一圖復一圖—那仍是同一本書。事實上,要是沒有一再翻新—重新造型、重新耙整—因為風雨、地震、重力、苔蘚、雜草、落葉和不安分的人類,礫沙園很快就會喪失可資辨認 的特質,接著可能徹底改變、衰朽,並且消失。
因為礫沙園有前述的矛盾特質,加上它的抽象視覺構成和極度精簡—此外 它的物質特性顯然與水成對比,卻用來象徵水—所以有些人把這些特色與禪 宗思想的要義混為一談。這類園林的確有許多是由禪寺管理,也位於禪寺有 如聖地般的庭院。不過,就算加了幾塊大石頭,要說礫沙園與禪宗有宗教或哲 學上的直接關連,這種觀點仍鮮少有史實佐證。事實上,「禪園」的說法在1935年首次出現,出處是1本名叫《京都百園One Hundred Kyoto Gardens》的英文書。直到第2次世界大戰後的1950年代,日文文獻才首次出現礫沙園,及其周遭環境是在表現禪意的說法,而且當時主要是用於詮釋京都龍安寺的礫沙園。
就算這些礫沙園有「禪意」,也不是最初設計和建造的人放進去的。這些園林並不是玄妙的開悟或隨興自發之舉帶來的成果,也就是我們會與水墨畫、弓道、茶道等等禪宗「藝術」想在一起的事。園林設計需要用心規畫,也需要相當一段時間來建造。若說這涉及什麼「頓悟」,或說這些礫沙園意在啟迪這種頓悟,都不太可能。許多礫沙園甚至根本不是由修禪之人設計或興建的,而是出自社會最底層階級的園丁/園林設計師之手,這其中完全沒有與禪相關或「靈性」的地方。
*作者李歐納‧科仁(Leonard Koren),藝術家、建築師,現居舊金山和東京,修習藝術創作和建築出身。本文選自作者著作《礫石與沙:日本枯山水庭園的見微知著》(行人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