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往往大同小異⋯⋯」——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托爾斯泰顯然沒見過我的幸福家庭。
我的女兒愛莉安(Ariane)今年八歲,擅長模仿我太太威脅計程車司機的模樣。相同的場面她見過不少次,已經能完美掌握我太太的義大利腔、(計程車開往愛莉安學校路上又一次轉錯彎時)她惱火的情緒,以及重頭好戲:「信不信我親手把你掐死!」
近幾個月,甚至近幾年,你幾乎沒機會看到我太太穿貼身運動衣和格鬥訓練褲之外的服裝。她是武術家,巴西柔術紫帶,一週七天勤練不輟,大多數時間用來練習如何永久傷害敵人的腳、腳踝與膝關節的肌腱及韌帶。
環遊世界是我的工作,今天我可能在家裡,同樣也可能出現在婆羅洲砂拉越的長屋、馬賽的咖啡廳,或杜哈的候機室。我女兒早已習慣在電視上或公車廣告上看到爸爸的臉,陌生人找她爸談話她也習以為常——而且絲毫不當一回事。
她從小與好朋友賈克斯(Jacques)形影不離,賈克斯是菲律賓人,他們一家對我們來說是親如家人的摯友,時常出現在我們家。在我們家,你可以聽到英語、義大利語和他加祿語。我女兒的義大利語說得愈來愈流利了,而我則沒有半點長進。
「正常人」都做些什麼?
什麼是「正常」的幸福家庭?
他們的言談舉止是怎麼樣的?他們在家都吃些什麼?他們都怎麼生活?
我工作這麼多年,對這些問題的答案依舊一知半解,因為我一直活在邊緣,根本就不認識任何正常人。從十七歲開始,我所接觸的正常人就是我的顧客,他們是抽象的概念,是我工作時望向用餐區,遙遙瞥見的模糊人影。我一直用廚師的專業視角觀察他們——換言之,我的所在之處不存在家庭生活,認識的人、相處的人都是餐廳業者。我們在正常人玩樂的時間工作,在正常人睡覺的時間玩樂。
我對一般正常人的理解有限,所知只用來預測他們當下的要求:他們想吃的是雞肉還是鮭魚呢?通常我只看見他們最不堪的一面:餓昏了頭、酩酊大醉、慾火焚身、脾氣焦躁,他們也許來店裡慶祝好運到來,或者遭遇厄運後拿服務生出氣。
他們在家做的事,例如週日賴床、替孩子做鬆餅、看卡通、在後院丟球⋯⋯這些我只在電影裡看過。
對過去的我而言,人心是無法解開的謎(現在的我仍這樣想),但我正在學著解讀它,我不得不學習。
我五十歲成為孩子的父親,我知道很晚,但對我來說剛剛好。在此之前,我不夠年長、不夠安定、不夠成熟,無法肩負最重大的責任:關愛並照顧另一個人。
從我看見女兒的頭鑽出她媽媽身體的那一刻,我的人生有了重大的改變。我不再是「人生電影」(或其他任何電影)的主角,從那一刻起,我的女兒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我像許多寫書或上電視的人一樣,認為別人會關心我的故事,也認為別人應該關心我的故事,我是自戀的怪獸。對我來說,成為父親彷彿卸下重擔,因為現在的我受基因、受本能驅使,關心另一個人超過關心自己。我喜歡當爸爸。不對,我超愛當爸爸,我愛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