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麼想的:當一個人的行為極度難解而且不可理喻地行惡時,我感覺到的都是對方的靈魂,正在受虐。所以,編劇馮勃棣筆下吸引我的總是那極度自虐的嘲諷,以及極度自嘲的生命情節。根據這兩齣劇作的結構,我這麼假設的前提是,那被整齣戲圍繞著打轉的核心是難以言說的虛空、悲觀與消極。
那麼,多數觀眾一定不希望走進劇場去看一齣虛空、悲觀跟消極的戲─如果你懶得動腦筋去思考或參與一個信教的人對虛空、悲觀與消極的辯證與質疑。我的意思是,無論是Dear God或是《神農氏》,創作者舞動拳頭要批判的對象都是上帝,那所謂獨一無二的真神,那被諸多歷史、經典或傳奇所演繹的真理與教條。進入Dear God或是《神農氏》的劇作世界之前,觀眾必須先察覺劇中沒被點明的這一位「假想敵」,而祂就坐落在作者表現的虛空、悲觀與消極之中。在我當時的詮釋裡,十字架的舞台就是提問的祭場。
不過,《神農氏》的角色與情節結構比Dear God大膽多了,顯然作者已經不需要那一套「山地饅頭」般的樂觀情意。在Dear God那齣戲裡,失去奶奶的警察、失去自我的男人與尋找女兒的父親,既是掙扎於絕望,也是即將墮落時讓人隱約感覺希望的人;《神農氏》不再塑造沒有定論與立場的角色,不需要一旁喊聲調劑的旁枝末節,全劇精簡為一個醫病關係、一對夫妻、一個小家庭跟一個自我批鬥,或是自我詛咒的末世寓言。
古傳神農氏源自《史記─補三皇本紀》的記載,說炎帝神農氏姓姜,西漢末年假託經易神說宣揚符籙的《春秋緯元命苞》說他是「人面龍顏」,出生時五臟六腑都能被外界看得一清二楚;活脫是個天生注定救世度人的天才兒童。雖然他號稱能嘗百草、治百病,最後試到第三百六十五種「火焰子」終究腸斷暴斃,留下一部「神農百草經」。我當然不會假設導演Baboo會將馮勃棣的劇本詮釋為華夏文明背景下的中國古裝劇(其實也不見得不行),只是我稍微假想一下,即使觀眾不願讀、也看不出這齣戲裡有一位無所不知的全能聖者,對照古書描寫的神農如何日嘗百草、以身試毒,也應當足以體會得劇中神農氏諷世的意涵:我們不是不斷地透過每日每則社會新聞裡的受難者─甚至兇犯,來推敲自己在現世存活的良藥與妙方嗎?倘使我們能理解受難者的苦,有可能我們能體會得這是一齣猶如作者自行五馬分屍後的慘烈悲劇,而且,是寫給當代的我們讀的。
《神農氏》是一齣拆解神話、象徵與信仰的戲,也是一齣重新塑造象徵與信仰的戲。獨一真理的信念或善惡在年輕一代的眼裡,被強烈的憤怒和苦痛詰問,劇作家以解剖的方式,細工分析每一樁被和水吞服的藥方,如何在現今荒謬多采且離奇的世界裡,逐漸失能、失效與失常。而我該慶幸,馮勃棣把這一場華麗告白的苦難疼痛,轉化為劇本文字,讓我能在假設之中,看見現實。倘使,你真的那麼不想張開眼睛、敞開心靈去體驗角色的苦難,那麼,你也是可以哈哈大笑,笑得像這一切都跟你無關緊要,拍拍手、拍拍屁股地走人,離開觀眾席。只是,我不是那麼確定,這末世詛咒不會跟著你。
哈!我開個玩笑。你一定不會像我那麼悲觀,對吧?
*作者傅裕惠,為創作社製作Dear God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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