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不是一條水,是因水而生的一個小鎮。
攤開分省地圖,依稀可從湘鄂毗鄰的區域,找到兩條標示河流的細線,一稱蛟河,一曰涔水,各自在山野丘陵盤桓百餘里,於澧陽平原北端交匯。然後不急不緩,流淌過數十里沃野,經津市注入洞庭。坐落在兩水交匯點上的那個小鎮,便是夢溪。大約民國初年,政府設鄉公所於此,後來鄉區的名字,也便冠了「夢溪」。
第一次見到小鎮,是在祖父的籮筐裡。20世紀60年代初,父母響應政府號召,從澧縣二中下到鄉鎮,選擇的便是父親的故鄉夢溪。祖父一擔籮筐將我和妹妹挑回了祖籍。祖父從濃蔭的桑陌爬上堤岸,登上一條舊得有些發黑的渡船。艄公粗粗地吼了一聲,大約是乘客站穩的意思,便竹篙往堤上一撐,將船朝對岸划去。我從籮筐裡站起來,望見對岸高高的大碼頭。大抵正值枯水季節,渡船行走在低低的河心,從水面一級一級看上去,碼頭似乎高到了雲端。碼頭邊聳立著的木房子,清一色懸在岸邊,與高大敦實的碼頭一襯,飄飄浮浮顯得輕靈。
船抵碼頭,我興沖沖跳上岸去,沿著碼頭一級級往上爬,一口氣爬到頂端。站在光溜溜的青石街頭,回首望去,兩條清悠悠的河水,一寬一窄,T字形交匯在碼頭邊。窄的河上跨一座三拱石橋,連通北岸南岸,寬的河面上由渡船往來。河岸邊遠遠近近泊著木排,還有晾著花花綠綠衣衫的烏篷船。碼頭邊則靠著好些搖搖晃晃的漁划子,漁婦們坐在自家的船頭上,一面說笑一面補網。河對岸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桑樹林,蒼蒼翠翠地蔭在明晃晃的陽光裡,似乎藏了好些祕密與樂趣……
我的童年與少年,就這樣由祖父一籮筐擔到了這個陌生的小鎮。
「高伯啦」到底有多老?無人知曉
相比風物,小鎮的有趣更在人事。
小鎮自是沒有驚世駭俗的人物,也無驚天動地的事件。江山改姓,皇城易幟,小鎮依舊是白晝開門迎客、夜晚閉門教子。民國以來隔三岔五的社會變革,大多治標不治本、換湯不換藥,到頭來既壯不了小鎮的體,也醫不了小鎮的病。真的能讓小鎮的日子起些動靜、生些變故的,反倒是小鎮居民的來去生死。小學裡多了一位讀過私塾的老師,衛生院裡走了一個會推拿的醫生,都是小鎮人繞不過的大事,茶館酒肆,乃至夫妻床頭,會是好長一段日子的談資。故小鎮的所謂有趣,無非是養家餬口上營生不循常規、待人接物上脾性不入流俗。起初相處難免訝異,彼此熟了也便相容相契,幾日若是沒能碰著,便會有一種隱隱的缺失,甚至掛記是否出了事由。天長日久,這些人反倒成了鎮上最被關注和惦記的人物。
正街上的戲院裡,住著一個值更的老人,姓高,名諱不詳,人稱「高伯啦」。在小鎮上,「伯」後面加上「啦」,便於親昵中帶了些許戲謔之意。高伯啦有多老,鎮上似乎沒人知曉,反正小鎮上住著的人,記事起便聽著他打更的嘡嘡鑼聲。戲院年久失修,慢慢不再有演藝事宜。高伯啦孤老一個,白天睡在戲院的舞台上,夜晚則一手提著一盞昏暗的馬燈,一手提著一柄敲得鋥亮的銅鑼,從街頭敲到街尾。家家戶戶的燈光,從木板房子的縫隙裡瀉出來,在石板上泛著青光,細雨濕街,行人如魂。「各家各戶,小心火燭呵。」—嘡!只有值更老人蒼老的喊聲和沉悶的鑼聲,醒裡夢裡夜夜守護著小鎮。鎮上的孩子,習慣了夢中隱約的銅鑼聲,大人則聽著高伯啦的提醒查看燈火,然後脫衣上床。哪天沒有鑼聲,必是高伯啦病了,街上好些人家定會誤了上床睡覺的時辰。後來,接連好些天沒聽到高伯啦的銅鑼聲,才知道老人已經過世。鎮上人埋葬時,找不到一件像樣的物件陪葬,便找來那柄銅鑼,一併葬在了大堤上。至此,小鎮沒了值更老人,沒了嘡嘡的銅鑼聲,也沒了夜半三更聽得見的那一份安妥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