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與變的角力中,小鎮是守常的力量
初到小鎮的外鄉人,但凡沾點文墨的,都會問及夢溪地名的由來,以為與沈括的《夢溪筆談》能扯上點關係。鎮上知道沈括的人原本不多,說得清地名由來的當然更少,即使老輩人,也只知道小鎮原名夢溪寺,大約此地有過一座頗有名氣的寺廟,只是誰也沒見過寺廟的半磚片瓦,寺廟的遺址在哪裡,亦不可確定,究竟古寺因小鎮而名,還是小鎮因古寺而名,更是無人考究。小鎮人之不關注歷史,一如其不關心未來。有點文化的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沒文化的說「麻繩打草鞋,一代(帶)管一代(帶)」。鎮上人家能生多少生多少,生下來後怎麼生活、如何發達,其實沒人操那麼遠的心。「日子不都是這麼過呵」,小鎮人永遠活在當下。沈從文「使人樂生而各遂其生」的社會理想,於小鎮確乎是一種原生的生存意願和混沌的生活信仰。
洞庭湖沖積而成的澧陽平原上,如夢溪一般的鄉村小鎮何止一個兩個,保河堤、曾家河、如東鋪……在平坦的田野上,任意朝哪個方向走上2、30里,都能遇上一個依水而築、竹木蔥蘢的小市鎮。單單的一條石板街,百十棟前店後院的木板房,母雞帶著雛雞在街上覓食,肥豬在屋後的稻田裡滾了一身泥巴,大搖大擺地從青石板上走回家。聚居的街市與散落的農家隔田相望,雞犬之聲相聞,童叟皆有往來。得田土物產而市,因官商行旅而驛,居街市而近村落,行商賈而憂豐歉。在農耕中國的結構中,小鎮是天然的經濟運行單元;在權力中國的體制裡,小鎮是厚實的政治緩衝墊層;在科舉中國的傳承下,小鎮是豐富的人才資源儲備。星羅棋布的鄉下小鎮,是中華大地上最本色的審美元素、最自主的經濟細胞、最恆定而溫情的社會微生態。
在常與變角力的社會演進中,小鎮是守常的力量。春秋代序,守四時農事之常;甲子輪迴,守生老病死之常。不以豐盈而恣樂,不因虧歉而頹唐。人生的酸甜苦辣,被小鎮人在鄉野的日曬雨淋中釀成了一缸醬,無論天順地利,還是天災地荒,年景雖異,生活卻一例是簡樸平淡的味道。春茶再苦亦回甘,臘酒再淡也醉年,添丁添喜亦添憂,逝老是悲也是福。以物喜亦以己喜,以物悲亦以己悲,喧囂世事淡漠看,無常人生守常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代一代,說迷糊小鎮的日子是真迷糊,說清白小鎮的日子也是真清白。
有多少人的童年與少年,如我一般在小鎮上度過,感受著絢爛而質樸的農事之美,浸淫著混沌而質樸的生存之真,無拘無束地一天天長大。人愈大小鎮便愈小,人大到可以奔走世界,小鎮便小得逸出了世界。當我們將世界幾乎走遍,才發現這一輩子的奔走,仍沒能走出那個童年和少年的小鎮。
再回夢溪,歲月已往,小鎮已往。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本屬天道,只是僅數十年光陰,延綿千百年的鄉村小鎮便物不是、人已非,仍不禁令人惶恐與悲憫。小鎮之於耕讀傳家的國人,是審美的生命記憶,是生存的文化基因。夢溪小鎮的消殞,於我是一種童年與少年生活的傷逝,是個體生命的不絕隱痛,而千萬個夢溪似的小鎮的消殞,於後代則是一個人種生命基因的缺損、一個民族文化血脈的斷裂,是蒼茫鄉土之殤,是芸芸眾生之殤。
我當然也知道,不僅鄉村與小鎮,這世界到處都在變,變得與記憶不同。我所希望的只是,這不同是更加有趣和美好!
夢溪不是一條水,是我生命中以往的一段童年和少年;夢溪不是因水而生的一個小鎮,是大地上千萬個小鎮已往的一個縮影和宿命……
*作者為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媒體人。2001年創辦《瀟湘晨報》,創造「南瀟湘、北京華」報業傳奇。本文選自作者在台新著《日子瘋長》(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