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些懂得申請之道的人(其中包含了許多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大學教授),這個家長額外的弱勢是沒有人指導他「如何呈現學生的弱勢」。譬如以上這段陳述,應該讓孩子說,甚至最好在備審資料裡說,面試被問到,再含著大顆淚珠哽咽吐出。作者「十多年來,不曾為自己添一件夠體面的新衣,為了孩子的面試,我將他打點得像紳士,忍痛花錢陪孩子坐高鐵北上」,還被酸不知道參加清華的面試穿便服就好,專門打扮看起來就是「媽寶」,扣分!這樣酸的鄉民其實不曉得熟悉網路世界,擁有智慧型手機和筆電,使用社群網路,這些見似理所當然的日常必須,也是階級象徵。我認識一個臺南女中畢業的臺大學生直到大三沒有使用過智慧型手機。我帶過另一個偏鄉學生,你看他使用文書處理軟體就知道他和電腦不熟。順道一提:他沒有哎居。
此外,支撐教育改革的重要理念之一就是讓學生不要太辛苦,不需要「好還要更好」,只需要「夠好就好」。達成的方式大致上是降低考試的鑑別力,把分數級距放大,造成大量的「同燈同分」。這與多元入學相輔相成,迫使負責入學錄取的人要納入考試成績以外的因素。然而現代的臺灣高中生儘管整體上比過去很多高中生活潑(但未必比以前建中北一女的學生活潑,至少當年我們社團活動不需要以社課的方式規範,一樣蓬勃發展),並沒有多元多樣到讓審查的教授可以輕易做出選擇。而臺大電機系這等硬底子的學校科系,也還是回到物理數學的考試取才。備審資料要看出適不適合念電機系,有沒有辦法應付困難的學科,恐怕一點也不容易。作者控訴的「黑箱」,詰問「都是同級分,您們到底如何挑出那40個[正取]?看照片的面相還是問媽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幾乎必然會引發的質疑。因此這封匿名信的出現不是偶然,沒有發聲的家長更不代表他們沒有抱怨。臺大電機系吳瑞北教授在五月初就以清華電機為例,預期今年有許多申請學生將會高分落榜,並且建議了具體的解決方案。
我在之前發表的文章中曾指出教改提高機遇和運氣的成分在升學競爭的影響,讓「出身」(即便是「社會弱勢」這項模糊、我反對,但迄今相當多人支持的理念)取代了「努力」作為直接被參與評選的教授委員觀察到並憑藉的入學標準。過去制度「出身」的效果是間接的,你家再有錢,你都必須要透過提高考試成績來證明自己,而高鑑別力的考試使得一分耕耘能有一分收穫,僥倖成分較現行考試計分微弱許多。我強調弱勢家庭的孩子要的是一個不計較他出身高低的機會,而不是透過面試中備審資料的妝點,刻意強調弱勢出身,或者透過上偏鄉或社區高中的「社會弱勢」與升學制度博弈,以期進入「好」的學校科系。這樣的心聲在這封匿名信中,作者是這樣表達的:「我們不求[清大校長您]的同情,只盼望您別膚淺地以為,弱勢學生脖子上都掛個鈴鐺,讓您可隨意帶他到處炫耀多麼有愛心。我們也不盼望孩子貼上標籤後,在同情的特權中長大,只盼望有個公平、不是黑箱的制度,讓他憑自己的力量翻身。」
消弭社會不平等,降低階級的代間複製是崇高的理想。這位「392分之1小孩的媽媽」的論述如果有些不到位之處,恰好是因為他沒有教改人士與羞辱他的鄉民的知識、對諸般升學方案眉眉角角的算計,以及透過高等教育所訓練出來的表達能力。他的家庭、他的孩子,我認為是「真弱勢」,不是繁星計畫所定義的「社會弱勢」。他不需要國家社會的施捨,他的孩子要靠自己的努力與表現贏得「好」大學的錄取。現行的制度將他孩子的教育機會淹沒在「同燈同分」的不確定性裡,留給上帝決定,他不懂得在適當的時機凸顯他的「弱勢」,因為他不知道教育部的政策給面試教授一個絕佳的藉口,看到「弱勢」就從一堆「同燈同分」的申請者中給他孩子特殊待遇。他從來不期待「同情」,他只想教會孩子「努力」的價值。三十年教改讓他失望了!
*作者曾任職於美國紐約大學(人口中心、全球公衛學院)、蘭德智庫、中研院(歐美所社會所合聘),任教於紐約大學阿布達比分校社會研究與公共政策學系、臺灣大學與臺北大學社會系,現主持匡衡數據科技有限公司、繁拓研究股份有限公司、大飽教授留學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