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二十年的電影學者或影評人對《王哥柳哥遊台灣》頗為推崇,多數人應是在後來「李行電影回顧展」或「台語片XX週年紀念」之類播映場合才看到這部電影。一九五八年電影放映當下觀眾爆滿,像我一樣擠在戲院裡的男女老少很多很多,但極少人像我這樣「匪類」,從小學到中學常躲在戲院裡,以電影院作教室。《王哥柳哥遊台灣》的視覺效果、色彩、味道,彷彿進入我的血液之中,聞到影片在戲院中散發出來的氣氛。
《王哥柳哥遊台灣》之後,李行又拍了同系列台語片《凸哥與凹哥》(1959)、《王哥柳哥過好年》(1961)、《王哥柳哥過五關》(1962)等,也出現若干山寨版的王哥柳哥,包括《王哥柳哥大鬧歌舞團》(1959),我「愛屋及烏」,有看無類,這些影片陪伴我走過成長歲月。然而,「好景不常」,從初中、高中到大學,逐漸摒棄台語片,專心看國語或西洋電影,觀賞好萊塢影片,尤其能反映當時的文青心理,還好繼續看了不少李行導演的電影,包括《街頭巷尾》(1963)、《養鴨人家》(1964)、《路》(1967)、《玉觀音》(1968)、《秋決》(1972)、《汪洋中的一條船》(1978)、《小城故事》(1979)……。
李行最早的影劇啟蒙來自舞台,來台時不到二十歲,就讀台灣省立師範學院(今台師大),並加入學生社團「戲劇之友社」,他參加的時間較晚,但舞台行動積極,導、演雙拼,其在四〇年代末、五〇年代前期的舞台劇與廣播劇,成為一九四〇年代末、一九五〇年代初期戲劇史的一頁。馬驥伸教授在〈70年一覺戲劇夢〉(《聯合報》,2017年5月24-25日)一文提到,他與李行參與舞台劇的時代,物資非常缺乏,校方補助有限,學生演出的成人服裝都是向親長商借,化妝多用眉筆、胭脂、口紅,化妝油彩是用繪畫顏料調配,打底、卸妝,買的是大盒藥用凡士林。李行演出前化妝時自備一小盒高級卸妝品,讓其他社員羨慕不已,馬教授後才知道他擦的是Ponds(旁氏)。
李行的影劇生涯源自舞台,儘管中年之後專業於電影,但對舞台劇始終念茲在茲。二〇一〇年當時已高齡八十一的李行,在國家戲劇院導演舞台劇《夏雪》。對他的藝術生涯來說,有了《秋決》,再來《夏雪》,也許還有「春」、「冬」,有一個完整的四季四部曲留在人間。
李行的《夏雪》不是根據元人關漢卿雜劇《感天動地竇娥冤》、明人傳奇《金鎖記》、京劇與其他地方劇種的《六月雪》等現成劇本改編。他有自己的想法,要製作一齣「顛覆」傳統戲曲的舞台劇,要為傳統戲曲找「出路」,並扮演導演兼製作人的角色,到處奔走,拖著老命尋求協助。
當年我在國家戲劇院觀賞《夏雪》,有兩件事最令我感動,迄今難忘。
其一,翻閱節目單,才知道李行老搭檔原來都對《夏雪》抱持懷疑態度,只是被其精神感動,「勉強」加入。其中副導演楊家雲對這齣戲第一個反應就是婉拒,但自認若不跳進去,讓老人家獨立作戰,於心不忍,李行還因此在劇本上寫著「家雲對夏雪深具信心」。每天深夜排完戲,楊家雲看著李行身影從內湖坐公車到忠孝東路,再走路回仁愛路家裡的背影,好幾次濕了眼眶……。
其二,看《夏雪》不只是看竇娥故事,或看一齣像京劇又非京劇的舞台劇,而是看見獻身影劇、舞台一輩子的李行完成自己的創作意志,觀眾從《夏雪》舞台可以看到老邁卻身材高挺的李行帶給後生晚輩的無限感動。
以前杜甫被稱為「詩史」,係因其作品散發高貴的愛國情操,感時憂世,描繪戰亂中社會底層的生活。李行的作品從台語片到國語片、從黑白到彩色,所拍攝的影片內容反映空間環境、社會氛圍與底層生活,保存了時代的空間建築與人物造型、社會生活,李行不啻是一位藉影像保留社會文化史的「影史」。
而我個人,格外感謝李行當年拍攝的《王哥柳哥遊台灣》,這是我浪蕩人生的開始。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