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總愛把「那都是命」掛在嘴邊。其他國家的人毫無疑問會鍾愛不同的解釋。我記得那位年輕的阿爾及利亞褓姆,她在快要結婚前忽然成了寡婦,頓時失去依靠。她平靜地告訴我,沒有人是窮的,因為每個人都收到了阿拉所給的東西,所以一定要感謝祂,唯有如此才能通過祂的考驗。
有個墨西哥清潔婦,大約是蘇妮的年紀,不過不喝酒,只有兩個小孩,她因緣際會地身在美國非法工作。她為自己的窮困狀態提出具有情境特定性的解釋,具體說就是:沒有證件。她之所以留在美國,只是為了她丈夫,她說。她在墨西哥時的身分是教師,所以能歸入中產階級。
由於她的出身並不窮,她沒有強迫性的理由相信她非得就是這個命不可。當我請她針對「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窮人」這個比較廣泛性的問題表示意見時,她的回答是,太多錢集中在太少人手裡,於是我又問她,假如發生一場革命,把有錢人殺了,這樣對多數人是不是比較好?這個長了雀斑、身材壯碩的褐髮女人雖然毫不缺乏展現友善的能力,卻也隱約散發出某種不特別針對誰的怨怒氣息;她聽到我的問題,猶疑了一下,設法判定是不是該信任我,我認為她的遲疑應該代表著她跟她的許多同胞一樣,其實是主張暴力革命的(反觀那個阿爾及利亞女人——她跟所有佛教徒一樣都有某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特質——當她聽到同樣這個問題時,驚恐地叫道:怎麼可以為了錢而殺人!)。
不過就在這時,女屋主走進廚房,開始用尖叫的聲音說這墨西哥清潔婦這半天的人生屬於她,因為她已經把它買下來了;假如我再使用片刻時間,我就得付錢才行;那墨西哥女人在跟我說話的五分鐘裡其實一直刷水槽刷個不停,這時她很快轉身,面無表情地走開。不,「命」不是適用在所有地方的唯一解釋。但在蘇妮生活的那個城區,乞丐無論是否拿到錢,都會雙手合十,而所謂「懂分寸」代表以盡可能少的力氣熬過炎熱天氣——原因不是泰國人「懶惰」,而是因為在那種氣候環境下付出太多體力是不健康、甚至危險的事,彷彿試圖在二十英里路跑中持續以短跑方式衝刺——在那樣的地方,民眾喃喃掛在嘴邊的確實是「命」這個字眼。
就像男人把箱子搬上樓,滿臉坑疤的肥胖婦女販賣塑膠袋裝的甘蔗汁,就像毛髮汗涔涔的外國佬不肯向熱氣認輸,雲集在最昂貴的街區,就像那些穿白襯衫和藍色短裙的女學生成群結隊等公車,窮人理所當然認為他們連在出生以前就已經是窮人了。還有那些清潔婦——其中大多數來自東北部,那個地區占了泰國三分之一的面積和三分之一的人口,總收入卻是十分之一。
她們來的時候沒帶什麼賣得了錢的技能,唯一有的是耐心、種稻的經驗,少數例子則有挑動男人色慾的本事。無論她們落腳在孔堤,或是在美式漢堡連鎖、炸雞加盟店、冰淇淋專賣店林立,計程車、卡車和碩果僅存的嘟嘟車蜂擁穿梭的碧差武里路(Phetchaburi Road)附近找到小棚屋棲身,命運在她們祖母的子宮裡就已經為她們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