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一九八一,光陰賊

2016-08-20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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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啊問,心中唯一確定的,是我無法應對自己心裡的疑惑。不管我如何閃躲,疑惑終究會引導到她,不是「我為什麼」,而是「她為什麼」。她為什麼就這樣走出去?我縱容自己在心中裝模作樣地浮上英文來:That’s the ques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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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就再縱容一點。我拿了一張白報紙,開始寫:

然則陰雲還是在最後一刻止住了滑落的衝動,停留在低低的天上。我召喚他,我舉高了手要觸摸他,下來吧,下來吧,讓我在你之間,把我和整個世界隔開,我渴望活在雲霧中,彷彿自己也失去了重量。他落下了一兩滴淚般的水珠,點點我的額頭,說:但,那不是你能承受的,那沒有重量卻比整個世界還重。

我以為會寫很長,但寫完這一段,就沒有了。突然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好大好大的一張白報紙,只在右上角,寫了很小很小的字的一小塊。其他都是空白,背面,當然也是空白。我將近乎空白的大紙摺起來,摺成三十二分之一大小吧,放進卡其制服的上口袋裡。

20160316 文學(取自pixabay網站)。
我以為會寫很長,但寫完這一段,就沒有了。突然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取自pixabay網站)

第二天放學時,我進入一種從未經驗過的茫然狀態,專注回想著昨晚寫完那段話時的空蕩蕩,維持在空蕩蕩裡,上了車、下了車,進了M的辦公室,貼切地呼應我的茫然,她不在座位上,我從口袋裡拿出摺好的白報紙,放在她桌上。回身,她的同事,早已認識我的,對我說:「她應該馬上回來。」我說:「沒關係,沒有一定要找她。」

茫然狀態結束了,世界轟然回來,以秋冬之際不該有的溫暖,熱熱濕濕地包圍了我。

媽媽

我應該是錯過了第一通電話的響鈴。我坐在房間裡,雖然家中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卻還是習慣地戴上耳機,聽錄音帶裡放出的音樂。李建復的專輯,裡面有〈龍的傳人〉,不過更重要的是有〈歸去來兮〉和〈曠野寄情〉。我總是忍不住隨著李建復的歌聲一起唱:「我又回到相遇的地方/一個空曠淒清的地方/讓北風從我臉上吹掠/我的心也隨風飛翔……」在某兩個句子中間,隱約聽到了像是電話鈴響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拿開耳機。底下民生東路上的公車兇猛地呼嘯著。我又戴回耳機。又聽了兩、三首歌吧,我突然神經質地急速將耳機摘開──還是底下民生東路上公車與摩托車比賽飆速的聲音。五秒鐘後,電話鈴來了。

M說她在我家樓下,想跟我說幾句話,一下子就好。我遲疑了一下,問:「在樓下說?」她也遲疑了一下,說:「好,我進來說。」她的口氣,讓我有點緊張,在她掛掉電話之後,我突然覺得我不想聽她要說的,至少不要這個時候聽。我開著門,看到她從電梯裡走出來,神情凝重,我脫口而出:「我媽在家。」

她臉色煞白,愣在門口,我從來沒看過,甚至從來沒想過她會有如此不知所措的神情。她甚至不敢邁完從電梯走出來的那半步,盯著我身後半開的門,似乎生怕我媽就在那裡。然後,她沒說話,回身去按電梯鈕。又是那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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