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東北與俄羅斯的五個行政區接壤,由西至東分別是:外貝加爾邊疆區(Zabaykalsky Krai)、阿莫爾州(Amur Oblast)、猶太自治州(Jewish Autonomous Oblast)、哈巴羅夫斯克(Khabarovsk)與普列莫爾斯基區(Primorsky Krai),其中猶太自治州不僅是俄羅斯唯一的自治州,也是世上唯二的官方猶太領土之一,另一處則是中東的以色列。
綜觀猶太自治州的歷史,其可說是俄國侵吞中國東北背景下,與其國內猶太政策相應而生的產物。自1858年的《璦琿條約》始,中間經歷了1928年的猶太移民潮、二戰、以色列建國與冷戰,再到2019年10月即將完工的同江中俄跨江鐵路大橋(Железнодорожный мост Тунцзян-Нижнеленинское),這塊土地既照見中俄的邊境衝突史,也回蕩著在俄猶太人、東北中國人的流離悲歌。
猶太自治州的土地由來
猶太自治州(Jewish Autonomous Oblast,俄語:Еврейская автономная область,簡稱JAO)的所在地本是大清所有,直至1858年《璦琿條約》、1860年《中俄北京條約》後才被沙俄併吞,俄方史書稱其為” Присоединение Приамурья и Приморья к России”,意即「阿莫爾與濱海邊疆區併入俄羅斯」。然而回顧中俄在東北的競逐,其時間點卻遠早於此。
1582年,俄國征服西伯利亞汗國(Khanate of Sibir,又名Khanate of Turan),吹響了東擴的號角,並於1643年抵達鄂霍次克海沿岸,意圖奪取外興安嶺(斯塔諾夫山脈)與黑龍江流域(黑龍江的俄語名為阿莫爾河,俄語:река́ Аму́р,滿文:sahaliyan ula,其中「阿莫爾」一詞出自通古斯語系字根)。而該處自12世紀以來,便已由女真人統一各部,建立了金朝。其滅遼伐宋,一度成為一方霸主,卻在百年之後為蒙古鐵蹄所吞噬。1616年,出身建州女真的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今遼寧省新賓縣西老城)稱汗,建立「後金」,意在延續女真人的金朝霸業,從而開啟了入主中原的討明進程。1635年,努爾哈赤之子皇太極改族名為「滿州」,並於來年改國號「後金」為「大清」,這便是滿清的肇基。
而當俄國於1630年代末入侵黑龍江流域時,滿人正為入主中原而戰,故較無暇北顧,俄國派來的哥薩克軍團於是大舉屠殺當地的滿人、達斡爾人與鄂倫春人,「羅剎」之名不脛而走;同時其也派出探險隊測繪水域與海岸,以為經營該地做準備。然而當清朝在中原站穩腳跟後,便騰出餘力回掃北巢,俄國的勢力遂寸寸北退,雙方於是進入漫長的纏鬥期。在這段過程中,清廷不只用了歸降的臺灣明鄭海軍將領,也借助朝鮮軍隊之力,故朝鮮史書上有「羅禪征伐」(나선정벌,Naseon Jeongbeol)一詞,指的便是孝宗時期支持清朝的征俄行動。
1685年清軍攻下雅克薩城(俄語名阿爾巴津,清史稿中稱阿勒巴沁),部分俄軍退至涅爾琴斯克(中文名尼布楚),剩餘部隊則與清軍來回爭奪雅克薩城。纏鬥多年後,雙方終於在1689年簽訂了《尼布楚條約》(俄語名《涅爾琴斯克條約》),條約規定中俄以額爾古納河、斯塔諾夫山脈(外興安嶺)為邊界,俄國勢力至此被完全隔絕在黑龍江(阿莫爾河)流域外,多年的苦心經營可謂付諸東流。
然而滑鐵盧的滋味雖不好受,但一百多年過去後,俄國對此處的執著卻有增無減,並終於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捲土重來。1858年,俄國趁清廷忙於應付英法聯軍而焦頭爛額時,派出哥薩克軍團兵臨城下,脅迫黑龍江將軍奕山簽下《璦琿條約》,進而侵吞中國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以南約60萬平方公里的領土,並將烏蘇里江以東之地畫為中俄共管區,隨後又在1960年強迫中國簽下《中俄北京條約》,正式併吞烏蘇里江以東的土地。短短兩年內,中國東北150萬平方公里盡入俄國之手,且幾乎得來不費吹灰之力。
而俄國在奪得此地後便派遣阿莫爾哥薩克軍團進行軍事殖民,在拓墾定居點的同時戍守阿莫爾河(黑龍江)與烏蘇里江沿岸,並於1899年開始了由赤塔到海參崴的西伯利亞大鐵路建設工程,意圖鞏固遠東地區;日後成為猶太自治州首府的比羅比詹(俄語:Биробиджан;意第緒語:ביראָבידזשאן)便是中途停靠站之一,但此時這塊土地上還沒什麼猶太人口,多是哥薩克軍團、通古斯民族、朝鮮人、哈薩克人與中國農民。
由國際政治視角觀之,黑龍江(阿莫爾河)與外興安嶺(斯塔諾夫山脈)的領土流轉可謂帝國競爭的結果,首先是俄羅斯帝國向遠東地區擴張,進而擠壓到清帝國的版圖;其雖一度被逼退,卻又趁大英帝國與法蘭西殖民帝國侵略清帝國時趁火打劫,終於奪下此處,後更於八國聯軍時發起海蘭泡慘案與江東六十四屯大屠殺,再加上海參崴等地的屠華行動,阿莫爾地區的華人幾乎全被屠戮殆盡,遇難人數超過20萬。
而一向將東北老家當作滿人龍興之地,並限制漢人進居屯墾的清帝國,也因俄羅斯帝國的進逼而改變政策,轉而開放漢人大舉移民實邊,催生了"闖關東"的高潮,截至1931年九一八事變,共有數百萬關內農民移居東北。無獨有偶,俄國在經營遠東時,也用上了類似的思維,猶太自治州便是為了防堵中國重奪故土的戰略設計,但為何選擇讓猶太人充當「移民實邊」的角色,這還得從俄國的猶太政策談起。
為戰略服務的猶太烏托邦
在俄猶太人的歷史可追溯至西元7世紀,目前則以10世紀移民而來的阿什肯納茲猶太人(Ashkenazi Jews)占多數。自18世紀始,帝國版圖擴及波蘭與立陶宛,而因為這些地區中也有為數不少的猶太人,故中央為統治之便,實行了民族壓制政策,限制猶太人居住地,並打壓其投票權,更在克里米亞戰爭後大舉同化猶太人,強迫許多猶太男童改信東正教。1881年,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遇刺,雖然兇手是左翼恐怖組織民意黨(Наро́дная во́ля),但猶太人卻被繼任的亞歷山大三世當作替罪羔羊,在官方論述中被描繪成「基督殺手」、「斯拉夫基督徒的壓迫者」,因而引發了俄羅斯西南(烏克蘭與波蘭)的反猶大屠殺。
這場大屠殺持續了3年,卻又在20世紀初捲土重來。雖說俄國當局曾想控制爆亂的幅度,但其立場搖擺不定,往往時而取締、時而默許。這段血腥歲月在猶太史上被稱為「南方風暴」,不僅導致200多萬名猶太人逃離俄羅斯,更逼使在俄猶太人投身反帝制的左翼組織,例如「崩得」(立陶宛、波蘭和俄羅斯猶太工人總聯盟的簡稱,崩得為俄語簡稱Бунд的音譯)與布爾什維克黨。南方風暴後來更成為激發猶太復國主義的關鍵之一。
而正因猶太人與布爾什維克的結盟,使其在革命成功後擁有了一定的話語權。雖說猶太教與布爾什維克的無神論意識形態相衝突,但列寧為獲取少數群體的支持,並吸引海外猶太僑民的經濟援助,故對猶太人相對友善。自南方風暴以來,在俄猶太人便對「猶太問題」有三種立場,一是堅持要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國家;二是希望建立猶太國家,但巴勒斯坦只是選項之一;三是在多民族國家內取得猶太人的自治權,成立一個以民族文化自治的獨立行政單位,而這條路線便是1921年KOMZET的成立背景。
KOMZET(КОМЗЕТ)是俄語Комитет по земельному устройству еврейских трудящихся的簡稱,譯成中文就是「猶太人農業定居委員會」,其短期目標是讓失業與流離失所的猶太人安頓下來,為其分配耕地與集體農莊,並由政府提供牛、農具、醫療衛生服務;長期目標則是要實現其革命前的第三條路線理念,讓猶太人在蘇聯內部擁有准國家的領土,算是對猶太復國主義勢力的交代。
KOMZET一開始選定了克里米亞作為猶太自治州的所在地,主因在於該處的猶太社群龐大、歷史久遠;然而這個提案卻被澆了一盆冷水,一來當地的猶太歷史有多長,反猶情結就有多深,蘇聯才剛把一些猶太人遷過去,就遭到當地的強烈反抗;二來史達林本身具有一定的反猶情結,故不希望白白浪費一塊好地給猶太人住。而當時蘇聯的遠東邊境極度不穩,不僅中國亟欲收復故土,日本也在一旁虎視眈眈,該處人口又十分稀少,故KOMZET的領導彼得·斯米多維奇(Pyotr Germogenovich Smidovich)便向史達林建議:「不如讓猶太人去那吧!」雙方自然是一拍即合,荒涼的比羅比詹因而雀屏中選。
猶太自治州聽上去十分高大上,但說穿了就是一片荒蕪的邊境緩衝帶,而非政治中心。該處遍佈丘陵與小山,其上皆是橡樹、雪松等原始林,地面還暗藏沼澤,蘇聯選擇此地完全是基於戰略因素,而非民生考慮。在俄猶太人知道這件事後當然十分不滿,政府只好打出「屯墾送地」的大旗,允許當地實行土地私有制,故在1928年終於有654名猶太人抵達該區,建立地一個集體農場,卻馬上就遇到了洪水與炭疽病疫情,一年內便遷走了一半的人。
然而正因猶太自治州的開發步履維艱,故蘇聯在宣傳上下足了工夫,其首先出版了許多意第緒語(阿什肯納茲猶太人的主要語言)書報與小說,將比羅比詹描繪為猶太人的社會主義烏托邦,更把意第緒語塑造成「無產階級的語言」,並將希伯來語貶為「資產階級的語言」。1936年的電影《尋求幸福的人》(Искатели счастья)也是此時的宣傳產物,片中描繪一個猶太家庭在遷到比羅比詹後,如何透過自身奮鬥,實現幸福人生,並趁機為蘇聯政策做了些宣傳:
1.蘇聯終結了猶太人的貧困
2.猶太人在蘇聯引導下,成為對社會做出巨大貢獻的務實農民
3.蘇聯終結了落後的宗教社會制,帶給猶太人更好的社會主義制
4.世俗的社會主義文化有助於舒緩猶太人與其他民族的宗教文化矛盾
由於此類宣傳多不勝數,故當地的猶太人口終於在1937年突破2萬,並於二戰後吸引到某些德國猶太僑民,成功來到4萬大關。
然而好景不常,1948年史達林開始了反猶大清洗,導致蘇聯猶太人大舉移民,猶太自治州的烏托邦角色不再,人口自然也急遽下降,根據2010年的俄羅斯人口大普查(Всеросси́йская пе́репись населе́ния 2010 го́да),在整個猶太自治州人口176558人中,俄羅斯人就占了93%(160185),第二名的烏克蘭人占了3%(4871),第三名的猶太人只有1%(1628),其餘3832人則無法確定種族。此地主要語言是俄語,而雖然小學中仍有意第緒語課程,但現在只剩老一輩的猶太人能說。俄羅斯雖想努力追回在蘇聯時期遷走的猶太僑民,卻勞而無功。
何去何從的猶太自治夢
回顧蘇聯成立猶太自治州的兩大初衷,一是為了獲取猶太復國主義勢力的支持,二是為了防範中國而移民實邊,然而時移世易,這兩大目標早就沒了當日的環境與條件。史達林的反猶大清洗標誌著共產黨與猶太復國主義勢力的決裂,猶太人也逐漸認清蘇聯的真面目,其實就是披上社會主義外殼的沙俄,只是以前名為南方風暴的大屠殺,現在改成了具有資產階級話語的大清洗。
而俄國與中國的關係更是經歷了百轉千回的變化,中蘇雖一度交好,但中國東北的邊界糾紛始終存在,雙方還是朋友時,往往睜隻眼閉隻眼就過了,但兩國關係一惡化,便容易鬧上檯面成為軍事衝突,1969年的珍寶島事件即為一例。1991年,江澤民出訪蘇聯,與戈巴契夫會面,雙方簽訂了《中蘇國界東段協定》,希望能解決60年代以來的邊界爭端,並完全劃定中蘇邊界,沒想到蘇聯在簽約4個月後即告解體,故後續又於1994年、1997年、2004年簽署更多劃界協定,中國雖取回些許土地與島嶼,但這與《璦琿條約》、《中俄北京條約》中喪失的領土相比,實在微不足道,但儘管如此,普京在當時仍承受了「喪權辱國」的駡名。
目前中俄之間已有三條跨境鐵路,2008年雙方又簽署了同江鐵路大橋專案(俄羅斯稱阿莫爾橋項目),屆時黑龍江省同江市將能與俄羅斯猶太自治州直接對接,屬中俄第四條跨境鐵路,並將於2019年10月通車。曾經為了防堵中國勢力而存在的猶太自治州,如今儼然成了中俄交流的口岸。
2007年的光明節,猶太自治州政府在比羅比詹打造了世界上最大的猶太燭臺像,並呼籲世界各地的離散猶太同胞回鄉探親;然而到了2013年,卻有官員提議將名存實亡的「猶太」自治州與旁邊的哈巴羅夫斯克或阿莫爾州合併,最終沒有實行的原因除了居民反對外,也與合併的法律歸屬有關,即俄羅斯憲法是否允許合併,又此合併案是否須全民公投,討論下去錯綜複雜,最後只好不了了之。
這段掙扎像極了猶太自治州的命運,當初基於國際因素與國內需要,一群猶太人被推到了中俄交鋒的前線,但當自治州失去所有成立的條件後,卻又不知何去何從,只好擱著不理。猶太自治的美夢,恰似那矗立在寒風中的光明節燭臺像,高大壯觀,卻乏人問津。一陣呼嘯過去,風中依稀回蕩著先民的吶喊,除金戈鐵馬的鏗鏘外,還有那被大肆屠戮的鮮血與哀鳴。
*作者為《中東研究通訊》專欄主筆。本文由《中東研究通訊》公眾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