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的路是戈壁灘上的土路(──真丟人,我叔既沒執照也沒牌照,不敢騎上公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一條細而微弱的路的痕跡,在野地中顛簸起伏。這條路似乎已經被廢棄了,我們在這樣的路上走過好幾個小時都很難遇見另一輛車。大地遼遠,動盪不已。天空更為廣闊──整個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眼前世界通達無礙。在我們的視野裡,有三股旋風。其中位於我們的正前方的那一股最高最粗,足足二三十米。左右傾斜搖晃著,柱子一般抵於天地之間。在我們的左邊有兩股,位於大約一公里外一片雪白的、寸草不生的鹽鹼灘上方。因此,那兩股風柱也是雪白的。而天空那麼藍……這是五月的晚春。但在冬季長達半年的北方大陸,這樣的時節不過只是初春而已。草色遙看近卻無,我們腳邊的大地粗糙而黯淡。但在遠方一直到天邊的地方,已經很有青色原野的情景了。大地上雪白的鹽鹼灘左一個右一個,連綿不斷地分佈著,草色就團團簇簇圍擁著它們,白白綠綠,斑斕而開闊。後來我看到左面的那兩股雪白的旋風漸漸地合為了一股,而我們道路正前方不遠處的那一股正在漸漸遠去,漸漸熄滅。
我們的摩托車在大地上從北到南奔馳,風在大地上由西向東吹。我的頭髮也隨風筆直橫飛。風強有力地「壓」在臉上,我覺得我的右臉已經被壓得很緊很硬了。若這時身邊帶著一塊大頭巾就好了,像維族女人一樣從頭蒙到腳,一定刀槍不入。於是我只好又把頭盔頂在頭上擋風。但是不一會兒,呼吸不暢,憋氣得很。只好再取下來,但是一取下來,立刻就對比出了戴上的好處。於是又抖抖索索地重新戴上。立刻又呼吸不暢……
不愧是自己家店裡出售的便宜貨,這個破頭盔的塑膠擋風鏡早就給風沙打磨花了,透過它看到的世界骯髒又朦朧,視力所及之處一塌糊塗,久了就噁心頭暈。只好閉上眼睛……而且它實在太重了!不知道是真的很重,還是由於自己的知覺長久敏感地作用於那一處而異樣地感覺到「重」,反正就重得壓得我一路上都駝著背。
那樣的風!從極遠的天邊長長地奔騰而來,滿天滿地地嗚鳴。與這種巨大的,強有力的聲音相比,我個人的話語聲簡直成了某種「氣息」般的事物了。哪怕是大聲喊出的話,簡直跟夢裡說的話一般微弱而不確切。風大得呀,使得我在這一路上根本不可能維持較為平和一些的表情。真的,有好幾次,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此刻正眉頭緊皺、齜牙咧嘴。
中途休息的時候,對著車上的觀後鏡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發現自己少了兩顆門牙!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門牙變成黑色的了……全是給風吹的,沾了厚厚一層土,嘴唇也黑乎乎的,僵硬乾裂。這樣的季節正是沙塵肆掠的時候。我叔叔頭盔的擋風鏡上也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土。難以想像這一路上他怎麼堅持到這會兒的,居然還能始終準確地行駛在土路中央。我就用手心幫他擦了擦,誰知越擦越髒。只好改用衣袖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