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名媛回了香港,Stephan倒是留在了上海,那幾年經濟好,賺錢容易,在上海開張的外商公司越來越多,西餐館不愁沒生意。Stephan先後做過兩間餐廳的主廚,兩年後終於自立門戶,在外灘邊上開出用自己姓氏命名的餐廳,餐廳的位置在黃浦江邊一棟舊大廈的七樓,樓上是露台,天氣好的時候,浦江兩岸良辰美景都在眼底,那是最好的開胃菜,佐酒正佳,菜品上主廚更是下足功夫,一道濃汁慢燉牛臉肉吸引了城中老饕無數。Stephan常年都在餐廳,與客人寒暄,問客人意見,客人見他銀絲不苟,黑衣黑袍的站在廚檯背後,個個都很放心。去多了幾次,我和餐廳裡的領班、侍應都混得很熟,不想吃正餐的時候我常常只點一道Stephan自己釀的鵝肝醬,切成薄片細細塗抹在烤得鬆軟的黃油雞蛋麵包上,鵝肝上塗一點蘋果醬,蘋果醬上再點幾粒粗鹽,次序不能錯,用急凍的香檳送,那滋味別是一種曼妙,亦是最得體的奢侈。
請Stephan吃飯我選了林先生的日本料理,沒選王大廚的中餐廳,那間餐廳略遠了些,在杭州西湖邊上。四、五年前認識王大廚,記得是在他的餐廳為朋友送行,離愁別緒原濃,卻濃不過蒸籠裡黑松露素菜餃的菌香,我認定那道蒸餃用的松露是意大利土產不是雲南養殖,朋友不信,酒過三巡請了王大廚出來對質,聽罷陳詞他笑得曖昧:「松露是雲南的沒錯,不過拌餡的時候我還偷偷加了意大利的黑松露醬就是。」去杭州前王大廚在外灘大樓裡的名店掌勺,畢竟見過世面,尋常中餐不用的材料他都敢拿來入菜。
從此我和王大廚訂交,去杭州不到他的餐廳總不甘心,幾番來往才知道原來他也是上海人,不說上海話,父母是插隊去江西的知青,學廚後菜色裡半點沒有江西人的潑辣,卻盡得蘇浙兩幫的細膩精緻。他說寧波菜裡的雪菜冬筍蒸黃魚,雪菜和冬筍一定要用豬油煸過,蒸出來才香;淮揚名菜松鼠鱖魚慣用的茄汁太甜,不合時宜,改成檸汁配新鮮的蜜瓜就甜而不膩;好食材做出好味道算不得稀奇,平凡材料弄出臻味才叫人嘆服,他那道涼拌石筍我每去必點,山野村家的鹹鮮清脆全在裡面!有一回王大廚悄悄和我說他的醉蟹做得好,菜牌上沒有,約我秋風起了便去試試,可惜這兩年蟹腳癢了我的腳步也停不下來,上海、香港、台北來回跑,真是辜負了大廚的美意!
Daisy和Michael試過林先生的料理,也去過Stephan的餐廳,王大廚那間我和他們提過好幾次,遲早要去。最近那次說起是在圓明園路上的一間法國小館裡,復古裝修,懷舊氣氛,兩層雪白桌布,上了漿燙得筆挺。Daisy和我說今時今日鋪桌布的餐廳越來越少,簡單擺個餐墊倒成了全世界的時髦,也是,百多年前英國人就有句老話:「Nowadays people do not dine anymore, they just eat.」(今世之人食而不膳。)我忘了是在哪本書裡讀到的,回頭去問問老先生們才好。
乙未年臘八節於需齋
*作者為松蔭藝術負責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後來》(掃葉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