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卦積弊嚴重，不正之風彌漫，何以卦辭還稱元亨？《彖傳》甚至極言：「蠱元亨而天下治也。」天下治並非泛譽，而是全民共治之義。《文言傳》稱：「乾元用九，天下治也。」闡揚群龍無首、天下為公的至高理念，正是「乾元用九，乃見天則。」天下治另見於《繫辭下傳》第二章：「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乾為君，坤為民，上衣下裳實為一體，垂拱而治，天下太平。
堯舜禪讓，體現無私的天則，其領導統禦的境界為：「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蠱壞則窮，必須幹蠱求變，若能撥亂反正成功，又可亨通長久。春秋學所謂：「至治起於衰亂之中。」蠱元亨而天下治，確有微言大義。蠱後為臨卦，基層的初九、九二爻辭皆稱「咸臨」，全民都參與治理國家，落實了天下治的理想。
與天下治做對照的為領袖一人主導，《文言傳》：「飛龍在天，上治也。」一旦流於獨裁專斷，極可能陷入「亢龍有悔，窮之災也」的情境。蠱卦上卦艮止，執政高層封閉專擅，黑箱作業裡可能藏汙納垢、貪瀆腐化，君位六五往往成為改革的禁區，特權宰製，很難撼動。九二身膺改革重任，對此也莫可奈何，其爻辭稱：「幹母之蠱，不可貞。」爻變為艮，阻滯重重，可見一斑。【注3:九二遇阻礙不能硬幹，待時機轉好仍有成功可能。艮卦《彖傳》稱：「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其道光明。」】
蠱卦六四居卿相高位，爻辭稱：「裕父之蠱，往見吝。」爻變為鼎，公權力集團的腐化明顯，藉權牟取私利而致富裕，令人不恥。高官如此胡為，身為領袖的六五難道不知？還是有意縱容，本身也是共犯結構的核心？六五、六四爻齊變，蠱卦中有姤卦之象，表示特權勾結、官官相護才是敗亂的真正危機，幹蠱改革若不徹底，撥亂反正沒有希望。
蠱卦卦辭稱「利涉大川」，《彖傳》解釋：「往有事也。」改革有重大風險，絕不容易，稱往有事而非往有功，可能忙得要死卻不能成功。以政治改革為例，中國歷史上的重大變法僅商鞅強秦成功，王安石、康有為，甚至王莽都慘遭失敗。【注4:王莽篡漢自立，國號為新，耐人尋味。西漢公羊學大行，新王革命之說會不會給了王莽靈感呢？新朝推動許多改革政策，並非無的放矢。】由內聖而外王，建功立業，終究得以成敗論英雄。
蠱卦初六、九三、六五爻辭稱幹父之蠱，九二幹母之蠱，六四裕父之蠱，顯現改革過程中的激烈較勁。上九爻辭稱：「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見蠱字，顯示改革終獲成功，徹底擺脫了政治威權的控制，民權民治得以伸張，體現了乾元用九的天則，《小象傳》解釋：「志可則也。」孰為王侯？六五為王、六四即侯，正是朋比分肥、全民討伐的改革對象。
既然如此，為何六五爻辭不見批判，只稱：「幹父之蠱，用譽。」《小象傳》釋雲：「承以德也。」這就涉及中國傳統的春秋筆法：為尊者諱。【注5:不僅蠱卦六五無惡辭，全易64卦的君位皆然。春秋避諱並非逃避應有的批判，而是諱之正所以譏之。當避諱為成例後，世人皆知其言外之意，對大是大非還是清楚的。】《易經》創作的時代可與現代不同，對最高領導人不可能直言詈罵，一切進言還是與人為善，期望君王帶領組織做對的事情，則生民幸甚！《繫辭下傳》第九章論中爻，稱：「二多譽…五多功。」蠱卦六五真想成功，必須潔身自好，並重用九二推動改革大業。九二下得初六民眾仰望支承，上和六五相應與，素負清譽，按理應為興革的最佳人選。六五上承上九可則之志，亦應恪守全民改革的最高理想以行事。上九爻變，蠱卦變成升卦，亂世進化為升平世，脫胎換骨矣！【注6:蠱卦衰亂，相當於春秋三世義裡的據亂世，上九撥亂成功，進為升平世，若初六亦變，則成為泰卦，即締造太平世。】
＊作者為中華奉元學會理事長，咸臨書院山長。本文原刊《劉君祖經典講堂》，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