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乾隆皇隨著閱讀《紅樓夢》而逐漸體悟月盈則虧的道理,看到喪禮與婚禮一般體面,一般熱鬧,一般蒼涼。一場夢中反照風月寶鑑的戲,帶出了三春去後諸芳盡的盛世假象。第六場「示警」也是特別有趣的一場戲。之前,乾隆便已私心稱讚和珅也是《紅樓夢》的解人,竟能讀懂王熙鳳為秦可卿操辦喪禮的寓意。而在這場戲裡,乾隆更扮演一個解讀人或說經者,他想藉著「大觀園月夜警幽魂」這一回書,用機關算盡的王熙鳳的命運,為和珅預告其人生結局。
傳統戲曲舞台上不乏以說故事解謎/密而推動劇情的設計,例如岳飛故事中的《王佐斷臂》。王佐自斷一臂,假意投靠金人,他以「苦人兒」的身分,為金國大將陸文龍說故事,揭開陸將軍的身世秘密,最終說服陸文龍歸順大宋。又如《趙氏孤兒》,程嬰把當年犧牲自己的兒子以救趙氏後代的故事,告訴了一直被蒙在鼓裏的趙武,使趙武斷絕養育恩情,手刃仇人屠岸賈。這些以前經常搬演的故事,很難再打動當代觀眾,當然涉及價值觀改變的問題。這類情節經常有一共同點,那便是說故事的人從頭到尾都心知肚明,聽故事的人則聽前糊塗,聽後清楚,總之是一個真相大白、棄暗投明的過程。但是,世上哪有這麼一清二白、一刀兩斷的事呢?《夢紅樓》則翻新了說故事的設計。乾隆也要藉故事揭示真理,有趣的是,說故事的不是他,而是奉命朗讀《紅樓夢》的和珅。乾隆插入的聲音倒像是小說的評點者,在書本的眉頭與行間,留下引領讀者的字句痕跡。和珅的朗讀帶出了王熙鳳一生弄權逐利的孽債,乾隆不斷插入提醒負債者終要還債。然而,和珅能通過文學而滌清機心嗎?乾隆能藉著點破和珅而自己也得到救贖嗎?對此,本劇顯然是悲觀的。就像在和珅誦念小說中出場的王熙鳳不斷強調「不是我害的!」,「還能怎麼辦呢?!」和珅與乾隆也一樣,他們又能怎麼辦呢?既已然做了通景圖上似真還假的人物,難道還能從牆上走下來嗎?「癡兒竟尚未悟」,心竅玲瓏的和珅的命運,至此封存於多寶格最深的那層機關之中。
這場戲裡的王熙鳳非常出彩。雖有國光劇團的經典《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珠玉在前,但黃宇琳在這場戲裡詮釋被迫面對自己的王熙鳳,能與魏海敏的鳳辣子區隔開來,殊為不易。相對於朗讀小說召喚出來的王熙鳳滿場飛舞,乾隆與和珅的靜態更是唐文華與溫宇航的一大考驗——似通澈而未通澈,似懵懂而非懵懂。和珅在一秒鐘內判讀皇帝的心意,決定孤注一擲,一口飲下御賜的三杯酒,又能立刻如熨斗般體貼皇帝內心最大的焦慮,可見他的心真的比比干多了好幾竅。另一面,乾隆最大的體悟,就是誰能真悟?悟了又能如何?世人都曉神仙好,幾人退步抽身早?劇中之所以安排《紅樓夢》就此解禁,豈不是因為乾隆終於發現小說的詮釋無法也不必定於一尊,正不妨讓讀者各自去尋各自門嗎?
乾隆皇在戲裡面是《紅樓夢》最重要的詮釋者,而在清代歷史上,《紅樓夢》的頭號迷姊是慈禧太后。據說慈禧讀《紅樓夢》,一面讀一面用朱筆寫批註,熟到可以背誦,甚至把自己比做賈母。珍妃姊妹還命畫師繪《紅樓夢》大觀園圖,又令內廷臣工題詩。至今在慈禧住過的長春宮,還可以看見走廊上以《紅樓夢》為主題的壁畫,將實景與畫中幻景連在一起,造成走入大觀園且見到紅樓人物的視覺幻覺。這與乾隆倦勤齋的通景圖是類似的藝術表現。清宮長期對《紅樓夢》如此喜愛,不會只是因為這是一部描寫旗人家庭的小說,而定有許多內在的複雜連結。就此看來,本劇巧用乾隆與和珅讀《紅樓夢》,講一個宮廷、官場、欲望、溺情、悟幻的真真假假故事,良有以也。
國光劇團的製作一向具有高度的文學性,這齣《夢紅樓——乾隆與和珅》更做到將小說與歷史在舞台上頃刻間捏合。讀紅樓,夢紅樓,人人都是讀者,是評者,是觀眾,也是夢中之人啊!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