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也可以講,越貧乏,感受越多,幾頁西方小說,一件膠木唱片,女青年一個背影,一個笑顏,都是格外珍貴難忘,各種影響和養分,靠點點滴滴搜集,不是後世的系統教育。木心在美國給大陸青年講文學課,當然是大陸這種貧困年代產生的遺風嘛,老先生真正的意義所在,他把這個珍貴的老習慣,從70年代上海,帶到80年代美國。陳丹青說,噯,這說法有意思。肯定這樣。
那時我回滬探親,小青年都這樣辦,四處找,餓鬼一樣,找有意思的書,有意思的人,無依無靠,等於舊社會一個年輕人找依靠,找黃包車、找蘇北同鄉會,拜青紅幫老頭子那樣,參加秘密私下聚會,比如到閘北一個大姐姐家裡,看她打毛線,上海話「結絨線」,一個下午,聽她慢慢跟一幫小弟講《悲慘世界》、《簡愛》,因為沒有書,要口述。現有沒有這種人啊,這場面?如果當年我認識木心,肯定比認識一個上海絕世美女還震撼,不誇張的。
十年前碰到了香港科技大學陳建華,他是老上海,現代文學「鴛蝴」專家,八○年代中期到哈佛讀博士,比我大十歲左右,文革前和文革中,他都躲在上海陰暗角落裡寫詩,頹廢主義地下詩歌,當場我心裡就難受了——如果當年認識他該有多好啊。這種「當年」,這種心裡難受的念頭,進入血液,常常有「當年」,等於傑克倫敦寫的餓鬼。
因此據說,不少學人對木心《文學回憶錄》不以為然,抽去時代背景,按學堂的教程,來對比一種個性樣式的、歷史的回憶,丟了情感,還做什麼文學?人的自以為是,人的遺忘,太可怕。文革結束了,陳丹青到中央美院做研究生,一個外地學生見了他就落眼淚,「你上海來的啊!」我完全清楚那種差異,當年除上海北京留了一點殘羹剩飯,還有點貨色,抬頭就是赤地千里!如果忘記了當年情況,是啊是啊,都可以忘記啊,人最容易這樣。
性命交關,死也不忘
魚頭:台灣沒這事。男孩子勉強類似的狀況,大概就是十八歲當兵,抽到外島,被關個兩三年,集體生活,不自由,成天灌輸政治、軍事教育,出操構工什麼的,緊張兮兮,敵前唄。但再怎麼樣,時間一到,總會「光榮退伍」。
因為缺乏,對於知識的飢渴,似乎那老三屆那一代人的特徵,且因「準勞改」過,見多識廣,多能「鄙事」。阿城動手就能修這修那,我看你也不遑多讓,什麼事都能講出一番真實道理,像散文集裡〈馬語〉那篇,真讓我大開眼界了,那都是實踐體悟來的知識,十足赤金,換在古代,還可按上「格物致知」四字。這書裡,類似知識特多,你是怎麼鍊成的?下放回來,又怎會走上編輯這條路呢?
老貓:人在平靜無望階段,容易被所謂的技能滲透。做馬夫,不知要做到哪一年,就會接受細節了,明告訴你,只做兩年,大概就會心思不定。環境條件很影響人,一匹馬牽過來,地上擺繩,等套住了馬蹄,怎麼放倒,怎麼用長杆壓緊它,留一個位置,讓師傅過來割開陰囊,當場都不懂嘛,但你在場就有責任,要幫忙,要用力,注意任何的意外情況,記憶就深刻,深入其中,容易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