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阿強每一次下中班,是打開理髮店前門上樓的,比走後弄堂近,他有鑰匙。小店晚上七點就打烊了,他關了門,獨自停在店堂中央,弄堂的路燈光斜照進來,一面一面鏡子閃過年輕的側影,蕩漾女人的髮香。理髮器具和所有的雜物都鎖入櫃裡,只有鏡子和理髮椅遺露在外。有時他就在椅子裡坐下,轉動把手,椅身斜靠下來,如修面那樣躺平。很靜的夜晚。三號滬生家收音機唱《紅燈記》片段,頂上響動,有樓板縫隙洩漏的光,移動痰盂的聲音和流水聲,他曉得二樓鄰居新娘子來娣已睡醒起身了,這樣的空間結構,聲音不算秘密。他曉得她床榻的位置,拖鞋和文胸放在哪邊,有時,他意識來娣正透過樓板的裂隙,靜看下面他仰臉假寐的姿勢。她告訴過阿強,這是最難忘的景象了。來娣是通宵公車的賣票員,如果趕去上班,如果船員丈夫睡得死,或離家出海,她就躡手躡腳烏髮蓬亂下樓,在離店門最遠的陰影裡,緊靠理髮椅子和這個小學徒親熱纏綿良久,這是阿強印象深刻,一生都引為源頭的寶貴初戀。
有很多夜晚,阿強就這樣躺在空無一人的店堂,躺在閘北民居深處這塊安靜地方,像被催眠、禁錮在理髮椅裡,四周多寧靜。耳中繼續一陣陣紗錠嘈雜,最後消散了。
他把椅子調整到原來角度,經過混合了去污粉氣味的洗頭池,打開昏黃的電燈,陡峭後樓梯就豎在眼前。二樓是來娣家和美萍家,開啟三樓家門,五斗櫥上的三五牌台鐘敲了一下,十一點半,也許十二點半。眼中前、後樓的三層閣,雙老虎窗,是阿強住所。父母弟弟通常都睡了,方桌的紗罩裡是一碗泡飯,剩菜,煎龍頭烤,或新蠶豆。
美萍算是阿強第二個女友,畢業分配是安徽兵工廠,暫留上海培訓一年。有一次兩人下中班,就在深夜的理髮店裡,不知怎麼抱在了一起。
美萍是美人肩,藏青對襟棉襖,皂色平針絨線領圈,深咖啡罩衫,米色開司米翻領,簡單乾淨,骨子裡考究精心。理髮師老李說,美萍有「小孤孀」的冷。阿強知道,她身體也真是冷的,薄棉襖內只穿了一件棉毛衫,裹緊冷冷的細圓身體,她不冷,一定也感覺冷,拉住手臂,阿強感到她的顫抖,她的心一直也是冷的,知道留滬只有一年,從來不對阿強囉嗦什麼,但她的上海確實是沒有未來的,是完全肯定的。在夜晚的理髮店,鏡裡這對昏暗的年輕男女陌生對望,相看良久,都缺少表情。阿強為她攏頭,燙瀏海。美萍的白手如蔥,經常出現在黑色的鏡子裡。她在廠裡學的是加工鑄鐵件,學做粗車工,這是相當齷齪的工種,鎢鋼刀頭碰到飛轉的鑄鐵,就騰起一陣黑霧。她戴口罩,帽子,絕對珍惜自己的一雙手,對嬰兒那樣當心,已經是要手不要命,一直違反車間規定,戴手套開車床。她私下裡講,就是給機器捲死,也要戴手套。理髮師說,劉美萍的手,弄堂裡是排第一的,如果她是外國明星,就要買保險,可惜是工人丫頭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