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一位弄堂理髮師,經常提到店裡有三個鑄鐵轉椅,「大煉鋼時代」讓上級領導拖出去化成了鐵水,從此就改用木椅子,作為理髮師,他一直覺得很沒面子。
當年上海的弄堂理髮店隔壁,往往有老虎灶(編註:老上海弄堂口售賣白開水的灶房)、裁縫店。理髮店一般不生爐子,由老虎灶送熱水。
阿強常為父母看守「老虎灶」,幫理髮店送熱水,時也剋扣水錢,灶上有個鐵罐,一旦父母不注意,阿強就「五爪金龍」,抓了角子就跑。
逢年過節,店裡照例生意興隆,理髮師老李請阿強在底樓「前進」理髮店幫忙,為女人擰毛巾,拆捲髮筒,火鉗燙瀏海。
當年多少女人的膩滑頸項,在椅背、水盆前面低垂豐隆的細節,紛繁熱鬧、吐氣如蘭的場面,現在想想阿強依舊感到神往。老店漸漸老了,西洋老地磚讓幾代人繡花拖鞋、皮拖鞋、夾腳拖鞋、廣式木拖板、「燒賣頭」、「丁字」、「鬆緊鞋」磨去了「洛可可」紋樣,留下雲霓狀一片死灰。
也只有阿強曉得,這塊地方是本人的青春化境,是自身年華飛度的客廳,這裡曾經出入過多少一九七○—一九八○年代弄堂美女、菜場風流少婦、女店員、獨身女子、時髦老阿姨、「老妖怪」、出格女生(時稱「賴三」),種種笑貌鬢影,阿強爛熟於胸——從哪一年哪一天起,店裡逐漸就消失絕滅爽身粉、鑽石牌髮蠟的氣味了?多親切的女人的味道。生意逐漸逐漸清淡,店裡的貓也老了,當年幾個察顏辯色、油嘴滑舌的師傅也已經木訥遲緩,閒來不再拈了蘭花指,對鏡細梳日益稀疏的白髮,天曉得,他們曾經都留有那種鋥光油亮、「梁波羅」式的分頭。再以後的以後,老派鑄鐵白琺瑯理髮椅子,老式鋼絲燙頭罩,本白補丁布圍兜,「勝家」白銅電吹風,禿毛白鬃肥皂刷,美式趟刀布,老牌德國剃刀,「三友」花露水及其他的名堂,都於某一時某一刻忽然消失了。這個玉石俱焚的年月,正也是阿強供職的國營工廠關門大吉之時。
「前進」理髮店讓民工叮叮噹噹改作「美美」洗頭店的那個夏天,滬西數家大型紗廠正也叮叮噹噹「壓錠」,砸碎大量的紡機,轉眼之間,阿強同樣熟悉的輝煌車間,變成了一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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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當年千千萬萬樸素的愛戀樣式,阿強癡迷過鄰居的女人或女兒,先是來娣,而後劉美萍,還有隔壁弄堂小紅,長他四歲的大花瓶林麗麗等等。這些女人堪為無果之花,有看頭,有顏色和香氣,有情有義,但缺少姻緣,不結仇,卻有根蔓,也有日後持續生發的無窮等待與可能。林麗麗結婚十五年後,與阿強小心翼翼約會了多次,腰身肥碩許多,也靈活有力許多,兩人時常去廉價早早場(七:三○—九:三○)的集雅舞廳,結結實實跳了幾次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