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的路上,我沒遇到熟人,一切都變了樣,感到無比稀微寂寞。人如此物如此,變易隨時都在進行,家鄉又在哪裡?時間不會停駐某一點,隨時都在斷滅,這些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的流動,我們要如何去面對?
傅:一名作家的創作,往往都從身邊寫起,無論人或事,而這,都與土地脫離不了關係,也可以說,「故鄉」永遠是作家的出發點。您是士林人,早年的臺北,士林是個純樸的小鎮,它對您的創作有何影響?彼時生活又是怎樣的呢?
沙:大抵而言,民國五十年以前的士林是相當美麗的,我居住的大南路在當時是最熱鬧的一條街,來往的人雖多但不躁擠。走出門口街廊,右邊不遠是廟埕寬廣的慈諴宮,抬頭還可以看到翠綠的山色;左邊百公尺遠有座吊橋,橋下基隆河有舢板船來往士林和滬尾之間。那時我家開零食雜貨店,來來往往各色人等,耳聞既多,聽到各種軼聞雜事,默坐聽聞相當有趣,這些聽聞有的後來成為小說的素材。
我有六個兄弟,全靠租賃的小店鋪營生,生活相當艱苦。小學五年級,母親已經和住家對面腳踏車店師傅講好,願意畢業後收我為徒弟,在那時算是給了人情。哪知升上六年級,母親願意讓我參加補習,後來考上初中,學徒事自然作罷,家中不僅少了一個生產者,還因臺北通學增加開銷,貧困依舊。這一切怎麼和人家去比呢?自卑,浮誇,羞愧成為我隨時要去面對的情意結,童年士林對我的影響就這樣隱潛在內心深處,所有面臨的境遇漸漸累積而成為胸臆間的塊壘,自然就會透過某些形式表達出來。
我四十三年士林國小畢業,老師挑選班上十三個人參加臺北聯考,放榜那一天,他坐鎮大西街芳川齒科等候榜單,到臺北買晚報的人回來,一對,十三人全部榜上有名,他一一到學生家作遊街式的祝賀,我們幾個跟在他後頭,感受到錦衣日遊的光彩。
第二天我家水果攤生意特別好,都說考上建國中學不容易。其實那個時候我連個書桌都沒有,六年級成績一下子好起來,什麼原因我也不知道。母親說:「讀初中也好,畢業後可以到鎮公所找工作。」
二十幾年前我剛買一部尼康單眼相機,回士林到處看順手拍個照片,從國小經公會堂走到士林紙廠,折回大東轉大南,坐在慈諴宮廟前臺階休息。廟埕被生冷鋼條柵欄包圍,戲台前擺置不知從哪裡來的龐大石雕,廟內只要有空隙,到處都加應用,原本優雅的規格全遭破壞。一座超過兩百年的老廟宇,必定累積相當資產,由欠缺文化素養的人來管理,揮霍破壞浪費,他們卻以為這樣才是敬拜神明的建設。
拍照的路上,我沒遇到熟人,一切都變了樣,感到無比稀微寂寞。人如此物如此,變易隨時都在進行,家鄉又在哪裡?時間不會停駐某一點,隨時都在斷滅,這些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的流動,我們要如何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