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者從大處著眼,掌握方向,而從小處著手,細膩推進,假以時日,必能有成。台灣的改革反其道,從小處著眼,根據自己的利益、立場、情感設定具體的改革對象,但假藉冠冕堂皇的改革目標,以掩護私心。我們乃慣從大處著手,在制度、體系、結構層次對付自己設定的目標,結果不但摧毀制度的信用,甚至殃及無辜。然而,台灣實無大處著眼的政治文化,令人很難樂觀。
當前台灣的主要制度,包括金融、國防、科技、外交、教育都是在老國民黨時期打下的基礎,其中不少借鑑於大陸時期的經驗及設計。儘管當代人不承認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台灣治理人才欠缺,而指控國民黨刻意壓制本土人才,實際上老國民黨在日人撤離後的真空裡,求才孔急,而緊急自大陸借調的情事屢見不鮮。無論如何,國民黨的威權統治下唯唯諾諾的下一代,難以傳承制度視野。
國民黨本土化過程中,制度已經成為鬥爭的工具,憲法機關首當其衝。憲政改革因人設制而反反覆覆,大到如省長改直選後立刻凍省,以國家根本大法遂行廢宋,小到朝野兩黨都為了總統兼任黨主席而修黨規。從大處著眼的政治格局,已徹底摒棄。俟老成凋零,坐吃山空既久,更是後繼無人,政客咸對制度嗤之以鼻,崇尚顛覆。凡力圖引領改革者,總以能踐踏制度為傲。此其一。
在本土化過程中崛起的民進黨政治領袖群,無不深受後殖民文化洗禮,對自身地位錙銖必較,對家族好處斤斤計較,彼此傾軋攀比,互不服氣。新菁英階層只知抗爭奪權,慶祝出頭天,而不計宏觀結構動搖要如何善後,甚至根本不知自己的治理基礎,是依附在殘留的制度信用上,以為制度本來就是政治工具,像「牽一髮」般,可以隨時訂,隨時廢,想不到「動全身」的後果。此其二。
政治鬥爭的需要及後殖民文化的自我纏綿,培養出以制度為兒戲的國家領導,他們有自己厭惡的對象,或是個人,或是群體,或是部門,從如此個人化的小處著眼,然後打著制度改革的旗號,在執政的縣市從事掠奪、搬移。一旦在中央的層次發動改革,其政治目的路人皆知,但改革旗號卻震天價響,從整個制度開刀,只想到如何達到鬥爭效果,想不到所摧毀的是領導者的信用。
這種為鬥爭特定對象而炮製的制度改革,充其量體現改革者的小聰明。由於思慮不及整體,注定是短暫的、破壞性的、後果無法事先預期的。而改革者在經驗或智能上,也從未及於宏觀層次或長程遠慮,於是不知制度是全面的,或在邏輯語言上了解制度是全面的,但在知識上體會不了制度的意義,更不曾目睹大處著眼的制度改革,以為掌握改革口號足以掩飾自己的鬥爭慾望。
由於大處著手而導致各種扭曲,結果必然充斥著臨時性的安排、權宜的排除適用、社會群體的污名化、法西斯言論的飆洶、粉飾太平的虛矯。接著下來,就是制度穩定性的喪失,及對未來不確定的焦慮,所有社會交往趨向短期化,投機成為時代主流。在這樣的情況下,經濟投資裹足不前,政府赤字加劇攀升,以致領導階層持久地陷在不斷改革的表演壓力下,找尋下一波獵物。
*作者為台灣大學、中山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