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滿八歲左右時,我們又搬家了,爸爸開始每個月來我們家探望一兩次。這時他已經被踢出自己創辦的蘋果公司,我後來才聽說這件事對他傷害很深,但即便在當時,我也感覺得出似乎有什麼事令他很難過,讓他走路姿勢古怪,行為也很冷漠。他正著手成立一家叫NeXT的新公司,開發電腦軟硬體。我知道他還擁有一家叫皮克斯的電腦動畫公司,做了一支動畫短片,角色是兩座檯燈、父母親和孩子,不過和蘋果或NeXT比起來,似乎只居次要地位。
後來媽媽說,正因為世俗成就受挫,他才會來找我們。她看見的模式就是每當他工作遭遇失敗,每當他在公眾領域有所失去,他就會想起我們,開始順道來探望,希望與我建立關係。好像他在工作掀起的旋風裡遺忘了我,只有風停時才會想起來。
他每次來,我們會一起在附近社區溜滑輪。媽媽也一起來,因為我幾乎不認識他,單獨和他相處會覺得很陌生。他常在平凡的午後突然來訪,顫抖的引擎聲駛近門前的車道,停在紅千層樹下,與我們的房子和另一面的木頭籬笆發出嗡嗡共振,空氣因興奮而變得濃厚。他開一輛黑色保時捷敞篷車。車子停下之後,聲音化為一聲嗚咽,隨即消散無蹤,留下更安靜的寧靜,還有吱吱的鳥叫聲。
「嗨,史帝夫!」我說。
「嘿。」他說。
我喜歡他走路把重心放在腳趾頭,身體前傾,每一步都像要往前跌的樣子。他的輪廓乾淨俐落。
我期待他的到訪,老是在想他什麼時候會來,事後也會想著他──但他在場的時候,我們團聚在一起的那一小時,總有一種奇怪的空白感,就像他關掉引擎之後的空氣。他話不多。他和媽媽會閒聊幾句,但不時有長長的靜默。輪鞋在人行道上呼呼轉動,發出喀啷聲,鳥叫聲,偶爾有汽車駛過與落葉吹掃機的聲音。
我們在社區的巷弄間溜滑輪。頭上的樹葉將陽光篩出圖案。院子裡的樹叢懸盪著吊鐘花,雄蕊伸在鐘形的花瓣下方,神似身穿長禮服的姑娘,腳上套了一雙紫色小鞋。有些巷道繞著高大的橡樹,路面有些地方已經因為樹根和地震而破裂,彎曲的裂縫裡填了閃亮亮的黑色柏油。
「你們看柏油裡倒映著天空。」媽媽對我們兩個人說。她說的是真的,柏油化作了淺藍色的河。
跟爸爸一起溜滑輪的時候,我不像只有我和媽媽的時候一樣滔滔不絕。
史帝夫的輪鞋和媽媽的款式相同,米色絨面皮革鞋身,紅色鞋帶交叉穿過兩排金屬扣環。我溜在他們前方或後面。媽媽聊她想去讀舊金山的一所大學,他時常被人行道和路面的縫隙絆到。溜滑輪對我來說很容易,就像跑步或游泳。媽媽鞋後跟的剎車墊已經磨光了,前端像鉛筆頭橡皮擦的剎車,也只剩歪歪斜斜的一小塊。她一小步一小步踩著人行道,用歌舞劇演員亞斯坦(Fred Astaire)般的動作,沿著長直線緩緩減速直到停下來。他的剎車墊看起來還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