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長與朋友集體以林奕含的才氣、滿級分、醫科、容貌、文學作品為榮，未曾關心他深沈的痛苦。大家用面子與才情崇拜集體殺了他，這個社會真的病了。外在的一切，當然無法救贖他的痛苦，文學成了他唯一的情緒出路。然而不幸的是，文學浸溺性的效果只能更加深了他的病情。文學是他還能「愛上」李國華的基本原因，早從初中開始，在龐大的升學壓力下，文學一直是他生命的唯一窗口。李國華的才情談吐，是無聊乏味世界中的一個驚喜。被誘姦後，為了不讓自己太悲慘，他選擇愛上對方，並以胡蘭成比李國華。只可惜李國華愛的只是女色，而從不是他張璦玲式的才情。一句「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終於讓奕含大夢初醒，原來自己只是對方諸多玩物中的一個，從此再無法看書，甚至不能識字，隨之休學、進精神病院。「你對她們總一開始就談文學。她在升學的壓力裡摸黑行路，你的一口典故如陽光突然刺穿眼皮，如滿漢全席鋪天蓋地，交錯觥籌，她醉了，理性漸漸褪色。她總紮著精密的馬尾，而你來回看她，像背詩。」李國華一面背著詩，一面姦淫他，文學如何可能成為他的救贖？更何況這還不是個例，我們這時代一向充斥著無行的文人。
說到底還是價值問題吧。他自己及一般人心中原本花樣的少女，燦爛可期的人生，如星辰般隕落。李國華不僅玷污了他，而且讓他所心愛的文學無法再有意義。胡蘭成與愛情的種種想像，只成了繼續被誘姦的不堪回憶。不能再留在文學裡了！然而他除了文學與才情，又不知於何處保留最後的價值，只好繼續走在這條路上。人生本來無常，又有幾人能悟，遺憾難去，超脫為難。承認自己曾受姦污吧，那又如何呢？有如莊子裏許多曾經受刑而喪足之人，在世人來看是有罪的，但那又何曾損於我們本性真正價值的分毫。親情雖因心思隔閡不解而受損，畢竟長存。奕含需要更高的價值，一種不受世俗眼光所拘限的價值，超越了才氣、文學作品、花樣少女、愛情、滿級分、醫科等一切一切的價值，雖然那並不易得。不幸的他繼續書寫，那已不是企圖把握最後僅存的文學價值，而是一種報仇。整個社會無人能替他發聲，他選擇用最後僅存的生命力，在痛苦煎熬中書寫。才華如落英般灑了一地，生命與復仇同歸於盡。每一步如踩在刀刃般地痛苦，救贖不在其中，但這也成為他最後的自我解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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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台大歷史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