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型銀行的「結構性信用商品主管」說。他約三十五歲,他是我在兩年調查研究中,所遇見最和藹的人之一。我們在一月某個陰天共進午餐。
「那些日子很恐怖,」他說到二○○八年雷曼兄弟垮台之後那幾天,那幾週,那幾個月,「你想著:我們正經歷典範的轉移。事情運作方法跟過去都不一樣了。我的部門的潛在損失有好幾億英鎊,整個銀行損失則是數十億英鎊。我們開始了解到─這有可能把銀行拖垮。」他的工作是管理一個電腦程式,買賣金融商品,以便抵銷銀行在操作其他金融商品時產生的風險。二○○八年之前,他說,《金融時報》有時會稱呼他這樣的人為「F9模型的猴子」,你按了F9的按鍵之後,「演算法會告訴你事情怎麼樣了;你的投資組合價值多少。『猴子』是暗指我們當中某些人實際上根本不了解演算法在做什麼。」
在金融危機期間,事實證明《金融時報》的預感是對的。二○○八年秋天,演算法所運作便是基本條件已不再成立的模型。在那之前,他的團隊可以在腦中估算當天賺或賠了多少,誤差值僅在幾千之內,接著他們會按F9,用系統來做確認。「金融危機發生時,我們按F9,卻得出我們完全沒料想到的數字。於是我們問:怎麼會賠這麼多錢?發生什麼事了?」
過去只要每天會把盈虧的報告傳到樓上去,事情就結束了。現在他的報告要經過英國十位風險管理人員的審查,母公司還有另外二十位。「這壓力真的很大,」他說,「 你真的不希望被總部的風險管理人員揪出什麼來。因為風險管理人員不會回頭來找你,他們會直接上呈董事會。」
壓力更大的是,銀行裡大多數人不了解我們的商品,他繼續說,「甚至是風險與法規遵循人員,他們理應是我們內部發揮確認與平衡功能的人⋯⋯我們卻得教他們怎麼監督我們。」
他發現,那些組織高層也只是在職責範圍內有足夠的了解,他補充說:「在危急的時候,這種『足夠』根本不夠用⋯⋯」幾個小時之內,他會不斷接到主管來電,層級越來越高。「我了解到,他們不懂,沒有從根本層面上了解,沒有能力察覺錯誤,並在我們犯錯時糾正我們,或做出內行的決定。這工作落在我們頭上,我耗費掉寶貴時間跟高層談話,跟他們的下屬談話,這種時候我就會忍不住爆發。當有人被派來問了連他們自己都不知在講什麼的問題,我會告訴他們:『看看,你做的事一點價值都沒有。如果你告訴我,你不懂自己在問我的問題,沒關係,我會坐下來解釋。不過,當你都不懂你設法要我告訴你什麼時,我對你問題的解答,又有什麼價值呢?』」
那些日子讓他學到了關於人性的寶貴教訓。「擦屁股真是沒完沒了。我們一度找出了對策,接著又必須承擔另一個損失,然後事情又回歸失控。我們建議這樣做,之後又被喊停。」在那個時刻,銀行不想知道更多損失的消息,而選擇擺爛,結果又要面對更大的損失。就是在那時候,為了自保,他的團隊開始所有事都發送電子郵件通知:「在某某會議討論中,我們提議這樣做。我強烈建議⋯⋯」他們知道高層不會理會,不過他們沒有把這些信寄到高層去。他們把信寄給未來可能會負責調查與舉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