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小說選(3):「心想事成」之分手宣言

2017-06-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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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嗎?」我問他。他的頭動了一動,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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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個電話,我打過。」他口齒不清地說。

「忙暈了。」我說。

我看見他的床頭櫃上擺著一只空水杯,就問他要不要喝點水?他說不渴。我又問他吃沒吃飯?屋裡坐著的一個老太太,大概是旁邊那張床的病人家屬,就呵呵地笑了,說這姑娘看你那樣子大概沒照顧過病人吧?他這個手術是全麻的,這會兒不能吃飯。你可以給他餵點水。

我說他不渴啊。老太太又笑,說你可以用棉花棒蘸點水,給他潤潤嘴唇。我問哪裡有棉花棒啊?老太太說問護士。我正要起身,王匡原攔住了我。

「真的,不用。」他說。

「你家裡知道你動手術了嗎?」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媽媽患有嚴重的高血壓,他大概不想驚動她。

「這兩天有人照顧你嗎?」

他說同事輪班,來來回回。

他似乎已經使完了他的力氣,又昏昏地睡了過去。屋裡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彷彿是蜜蜂的翅翼在輕輕搧動。我發現他睡著的時候變了一個樣子,變成了嬰孩,睫毛長長地覆蓋在眼窩上,猶如一把細密的刷子。臉上的皮膚變得平滑而柔軟,我甚至不敢下手去摸,怕我手上的毛刺會鉤出線頭。

我一直坐到了護士過來趕我走。臨走前,他終於醒了,直直地看著我,眼光像一層萬能膠水,黏得我幾乎無法起身。

「別走。」他說。

「我明天白天過不來,我真的不能,再請假了。」

我差一點要說出緣由,卻最終忍住了。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話,我沒聽懂。我俯到他嘴邊,讓他再說一遍。

「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他說。

轟的一聲,一股火從我的心裡竄了上來,幾乎燎著了我的喉嚨和舌頭。我想說我昨晚飛機晚點回到家已是凌晨三點鐘,醒來沒吃早飯就趕去上班,開了一天的會又誤了中飯,下班直接趕到醫院,我還沒吃晚餐。我就是千里馬我就是永動機我就是母夜叉我也需要糧油。你可以問我葬禮怎樣,你可以問我錢夠不夠花,你也可以問我吃沒吃過飯,你還可以問我阿姨的臉色好不好看。可是你沒有。你一句也沒問。

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病房。當我坐進地鐵的時候,我聽見我的肚子在不知廉恥地發出一連串響亮的吶喊,我覺得那些聲響不僅顏色汙穢而且氣味難堪。我覺得我的身上貼滿了毛刺似的目光。

老天,你給他再找個女朋友吧。我實在沒有力氣,這樣兩頭奔走了。

我喃喃自語。

一個腳踩風火輪給他上班養家,另一個給他洗臉洗腳做老媽子。

說出這句話,我突然覺得氣通了,每一個毛孔都鬆了蓋子。

第二天下班後我又直接趕去了醫院,還在走廊上我就聽見從他的病房裡傳出一陣說話聲。那聲音很低,含混不清,我能分辨出來的,只是那些浮在詞語表面或者游弋在字和字之間的東西,比如音調,再比如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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