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若活著看到香港實施國安法,是絕對不會驚訝的。早在二十六年前,她就已經預見中共根本無心實施一國兩制。證據在宋以朗二〇一〇年出版的《張愛玲私語錄》書裡,她一度以為鄺文美、宋淇會在九七前移民,得知是誤會,下一封信就寫出她對主權移交的看法:
所以造成這大而深的誤會的是我有些顧慮老沒提起,認為是多餘的話,因為你們不會沒想到。例如好醫生即使決定不走,以後看形勢也許還是要走。不走,也可能會應召去專治政要。
意思:九七前不走的香港人,將來可能還是要走的。中共一定會改變香港,最好的資源將由紅色貴族專享。
同一封信繼續:
當然香港也許九七後幾年沒什麼變化,為了作榜樣給台灣看。但是Clinton明言不干涉攻台,不像前任還多少留點迴旋的餘地。亮起綠燈,九六年攻台也許不僅只是恫嚇。我甚至想,人在香港是不要緊,人在他手裡就可以設法要別處的錢。
意思:一國兩制的唯一必要性,就是給台灣看。但是台灣之於中共,是可以硬拿就要硬拿的。因此北京也沒必要尊重一國兩制。不過她承認,就算不是為了台灣,維持兩制對中共多少還是有點好處,就是可以透過香港取得外資。
信寫成時間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七日,再十個月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七十四歲老太太,還有神準若此的預測功力,已經令人拍案叫絕,更妙的是比喻:「人在他手裡」。兩制不要變一制,當然必須要有人留下,但就要有變成肉票的心理準備。中共在張愛玲眼中,就跟綁匪差不多。
今日稱張愛玲為「反共作家」,當然有窄化成就之嫌。但她至死依然反共,卻是不爭的事實。五十年代創作的《秧歌》、《赤地之戀》已寫出她對中共暴力本質與社會動員的反感,一九六八年〈憶胡適之〉把中共更可怕的一面也寫了:
適之先生講起大陸,說「純粹是軍事征服。」我頓了頓沒有回答,因為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於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一九三〇年代。我一默然,適之先生立刻把臉一沉,換了個話題。
意思:胡適認為共產黨江山是槍桿子打下來的,張愛玲不同意,她認為筆桿子更重要,跟她同代的一整代中國知識人,都被洗腦了。
不過,「本能的起反感」當然不算反共,頂多算不合群而已。依據《小團圓》裡的自我剖析,二十幾歲的她對中共印象都是從小說讀來:「巴金小說裡的共產黨都是住亭子間,隨時有個風吹草動,可以搬剩一間空房。」重點是,這時的她對共產思想並不排斥:
在她覺得共產這觀念其實也沒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趨勢本來是人人應當有飯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過實踐又是一回事。至於紀律,全部自由一交給別人,勢必久假而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