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在中國歷史上的意義究竟是積極、還是消極?它真是偉大的民主運動嗎?」
「為什麼『六.四』之後謊言滿天飛?」
「為什麼中國人那麼熱衷於評說誰英雄、誰懦夫?」
「為什麼許多與六四有關的人都抱著一種平反的期待而無所事事?好像除了期待之外再無其他?」
出獄至今,已近一年,各種問號折磨著我。儘管在表面上我的生活是平靜的,但內心深處的掙扎一刻也未停止過。而最根本的問題是:我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面對自己,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負責?
近一年來,除了有兩個月呆在大連我父母的家中外,我基本上是在北京德健的家中。我不接受任何記者的採訪,盡量縮小社交範圍,更不想多見那些因「六.四」而受到某種牽連的人。看書、唸英文、和女朋友相愛、和朋友聊天,時常去看看病中的前妻和八歲的兒子。
我似乎是在有意地淡化記憶中的「六.四」和近兩年的秦城生活。我也常常告誡自己:「六.四」已成過去,該做的已經做過,是非功過,任人評說。我沒有任何資格去吃「六.四」飯,沒資格品頭論足,更沒資格每天等待著平反,以分一杯羹。和那些死傷者、那些仍然在獄中的受難者相比,我所得到的已經太多,真有些不堪重負。關鍵的是現在和將來,要去為幹一番新的、好玩的、有刺激性的事做準備。在內心深處,我相信自己還會一鳴驚人,這是我的本能、天賦和命運。而對於我來說,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寫作。只有拿起筆,我才有自信,才能找到自己、主宰自己。
剛剛從大連回到北京時,我特別想去天安門廣場,長跪在紀念碑前久久不起,向「六.四」的亡靈們懺悔我的罪惡。死於槍口之下的市民和學生大都默默無聞。向名人和領袖獻媚是歷史最庸俗的本能,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歷史只向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微笑,而殘酷地忘記這些平凡的死者。還有那些死去的戒嚴部隊的士兵,他們大都不到廿歲,剛剛開始人生,但是他們卻被利用,成為專制暴政的工具和犧牲品。與死去的市民、學生相比,士兵們的命運最悲慘。他們不但付出了年輕的生命,還要遭到歷史的唾棄,成為開槍屠殺的千古罪人。多不公正的歷史!我希望等「六.四」受到公正評價的那一天,人們在為死於「六.四」的市民和學生獻花圈時,也能以寬容的心胸為那些死於「六.四」的士兵們默哀。
我幾次想去天安門而又不敢去,有兩次走到西單附近又回頭。我不敢一個人面對紀念碑,不敢再現記憶中的傷痕,多少與自己血肉相連的往事令我心痛欲裂,常常強忍住欲流的淚水。有一次,坐侯德健的「賓士」車去建國門。下了立交橋後,開車的小解沿東長安街向西疾駛。我開始沒有注意車外,和女朋友聊著其他的事。車到天安門廣場,正巧我偶爾向車窗外張望,突然看見了紀念碑。一種巨大的壓力排山倒海般地湧向我,好像正面臨滅頂之災,全身不住地顫抖,胸口一陣陣絞痛。我想低頭,但不能,目光像被釘在了紀念碑上,它的巨大吸引力似乎能把我整個人吸出車窗。淚水慢慢浸出。突然,我嚎陶大哭,全身不住地顫抖。女朋友和小解的安慰也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