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其實也有過『自殺』這念頭,當你不知道該怎麼做,這彷彿是你逃脫的管道,聽起來很輕鬆,人都會走向輕鬆的道路……我覺得真正輕盈起來的時刻,應該是『坦白』以後……」
20歲以前,她的身體是個男人,曾因為穿上女裝開直播被80%網友天天洗板辱罵「噁心」、「變態」、「聽到你聲音就想吐」、「怎麼對得起社會」,連走在路上都會被無冤無仇的阿姨罵「去死」,常常在哭、常想著要自殺。然而,如今的她是有10萬訂閱者的youtube網紅,歷經變性手術勇敢說出自身經歷、鼓舞無數像她過去一樣迷惘的孩子──她是愛里,大眾口中的「變性人」,全台灣最活出自信的女人之一。
以男性的軀殼出生、自認是女性,愛里決心「做自己」以來的人生自是經歷過各種難以理解的惡意,然而她仍願意相信:「台灣人其實很nice,大家只是不了解要如何去應對,每個人對自己第一次認識的事情都會感到害怕。」即便2019年同性婚姻在台灣已合法化,社會仍存在一群比同志更不易被理解的跨性別者,而愛里持續在網路現身,盼望的就是讓社會更能看見跨性別者:「跨性別生活沒有大家想得那麼不一樣,沒有像外星人那麼可怕。」
從小深覺自己陰莖如「腫瘤」卻求助無門:大家都是第一次遇到,比較不知道怎麼辦…
採訪愛里這天相約於基隆路靜巷內的一家咖啡廳,她說剛從101跟「老公」吃完午餐,談起男友神情就漾得甜滋滋。有專業模特兒經歷的愛里身高170公分、一雙腿勻稱纖長、五官精緻、膚色白皙透亮,綿呼綿呼米白毛衣與貼腿窄管褲襯出優雅好氣質、舉手投足都是滿滿女子力,她看著咖啡廳櫥窗的貓咪們驚呼「好可愛」,笑容滿足如持著棉花糖的少女。
無論是看照片影片還是親見本人,大概都無人能否認愛里是個百分之百的美女,她在show girl與模特兒界都是名人,現在身份還是網紅、美貌羨煞眾人,但愛里也從不隱瞞自己生下來是男兒身、經歷過變性手術的事實。她的容貌未曾改變,「回歸」為一名女性的道路,卻是走了好久好久。
有意識以來,愛里就為下體生出的陰莖深感困擾,不舒服、異樣感、像「腫瘤」,小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處於怎樣的狀態,即便跟姐姐透露這些感覺、試圖求助,姐姐不知道能怎麼幫。那時學校教育很難談到什麼叫「跨性別」,同學看愛里舉止說她是「人妖」、「娘娘腔」、「不男不女」,爸媽看愛里是得來不易的獨子、苦心栽培就是為了傳宗接代繼承香火,愛里也內建「不能跟爸媽講」這般「常識」,即便當時的社會從來沒有替愛里解惑說她到底怎麼了,她就是沒來由地明白說出來很困難、很羞恥,她深知這些事絕對不能跟爸媽講,會讓他們不開心──
「一開始沒辦法知道,只知道『那邊』帶給妳的不舒服感,很難確認說是什麼族群,跨性別啊同性戀啊,妳可能在小學不能理解這麼多、在性別認知這塊很模糊,只意識到自己跟別人稍稍不一樣,只會覺得很困擾……」
「大家都是第一次遇到,比較不知道怎麼辦。」即便當時愛里打線上遊戲交了個「網公」,對方其實也幫不到什麼忙,開始帶來改變的,是當年的「奇摩家族」。直到那時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是「跨性別者」。
「加入那裡以後才知道:原來有人跟我一樣,我不是『異類』。」奇摩家族就像現在的臉書社團,愛里從小就會玩社群網站,因緣際會下在網路大海千萬人群裡遇上一位跨性別姐姐,那姐姐就帶她進入跨性別者的交流社團,愛里就此找到第一個心靈的寄托。
在那裡,人們共同的痛苦是自身性別帶來的困擾、共同的快樂是發了打扮美美的照片互相稱讚,在愛里曾經冰天雪地的世界築出小小的暖氣房,讓她可以遮風蔽雨、有地方停靠,她終於明白自己是誰、是「跨性別者」,一步步有了進行變性手術的決心,而在黎明到來之前她面臨的,是撼動天地的暴風雪。
留長髮、表明要變性被爸爸痛斥「毀了我一生」 她曾努力想當「男生」卻明白:沒辦法壓抑,好像癌症在你身體裡擴散
在愛里看來,變性手術就像一般人感冒要去看醫生、是想「治好」而已,她的身體也確實被變性手術「治好」,不過,真正讓她輕盈起來的一刻,是從「坦白」開始。儘管「坦白」後確實遭遇不少痛苦,她不後悔。
「坦白」讓愛里在國高中有幸交到一群好姐妹、一起學化妝,在大學也有一群好兄弟、哥兒們的態度從不因愛里的身份而變化,但當「坦白」到了爸媽這關,就是如登天之難──為了預備變性手術,愛里從國中就開始留長髮,打算大學去讀外縣市的學校、在家裡看不到的地方過著跟一般女大學生一樣的生活,但在父親的觀念裡男子漢就是要俐落短髮,甚至連擠牙膏都有教誨、男子漢的牙膏就是要擠得很豪邁,若說要做變性手術,完全可以想見家中場面將如火山爆發
當時愛里沒有如願考上外縣市的學校、分發還是分到家鄉新竹的大學,一頭長髮就引起第一次最大的衝突,愛里想用長髮「暗示」家人想變性的事,家人自然也心知肚明,奮力阻擋。
關於所謂「女生靈魂」這事,愛里跟家人說明白後,媽媽坦言,在愛里小時候就感覺到了,但不知道是「同性戀」還是其他未知領域。愛里說,在媽媽那一輩的觀念裡性別認知就只有「男女」,即便跟媽媽說自己有朋友是同性戀,媽媽也會問:「那誰是『男生』,誰是『女生』?」
長輩觀念很難跳脫「兩性」框架,就算媽媽跟愛里說可以接受自己兒子是同性戀,要談變性手術仍有一定難度──在整個家族眼中「傳宗接代」是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媽媽是好不容易才生下一個兒子,當兒子說要做變性手術,媽媽自然有掙扎。
「她會覺得自己背負著婆家的壓力、好不容易懷孕10個月達成任務、生了男生覺得『我成功了』,現在你又想把『那個東西』(指陰莖)拿掉,像iPhone少了home鍵啊。」愛里這樣理解媽媽的心情。
爸爸的反彈就更巨大了,不只是勒令愛里把頭髮剪了,當愛里告知要做變性手術,他更是失望痛斥「你毀了我一生」、當場說心臟好痛──對長輩而言,「傳宗接代」是一生使命、養兒育女的一切都是為了這項任務,如今兒子說要當女生,他當然難以接受,愛里也深知自己是家中獨子,可以理解爸爸的情緒。
「我不覺得他這樣對我不公平,那是他的人生觀。」愛里這樣淡淡說著對爸爸的想法。愛里愛爸爸媽媽,很愛很愛,為了這份愛她也曾想過放棄,在大學二年級開始學著「當男生」,剪成短髮展現所謂「男子氣慨」、打籃球又打算當工程師,只是:「我大四要畢業,才覺得這事壓不住……心中那把火無法壓抑,沒辦法壓抑這麼做,好像癌症在你身體裡擴散。」爸媽有他們的人生觀,愛里也有,她終於壓不住,開始「做自己」的路。
大四覺醒「人生苦短」決心穿女裝做自己、卻在直播遭陌生網友天天辱罵「去死」 她如今淡然看待:如果罵我讓他們好過,那就罵吧
當愛里決定「做自己」之時,年輕人之間流行twitch遊戲實況,她便與一群朋友開啟直播,差別在愛里穿的是女裝。「我開始穿女裝,我不覺得任何事可以阻撓我,我覺得人生苦短,就不管家裡,就要做。」回想這段,愛里自嘲是「翅膀硬了」。
國高中的愛里只躲在房間穿女裝、拍拍美照自我滿足,上大學後的twitch直播雖然一樣是在房間裡進行,愛里決定開始讓更多人看見真正的自己:「那時候還不太敢穿這些衣服出門,我那時也沒留長頭髮、戴假髮,新竹風那麼大,你知道的……我不太敢出門,但又想讓人看到,唯一的方法是直播,那變成我的心靈慰藉。」
跟哥兒們在房間裡直播,這對愛里來說是個安心的空間,不只不怕假髮被風吹走、還有一群理解她的好朋友一起,只是愛里也說,一開始直播真的辛苦,直播可以立刻看到網友的留言,當時有80%都是罵她的,剩下20%是坐壁上觀,沒半個網友支持她。
「人妖」、「噁心」、「聽到你聲音就想吐」、「怎麼對得起父母」、「怎麼對得起社會」、「怎麼不去死」──當時愛里還沒開始練習以女聲發音,男聲配上女裝,就引來一大群陌生人的惡意,愛里曾於影片說,那些人甚至不覺得自己是惡意,「反而覺得自己是正義的一方,要鏟除我。」
就連走在路上也會突然被無冤無仇的阿姨怒罵「去死」、所有支持自己的人都變「異類」,愛里當然難過、那陣子天天哭,她很困惑:我沒做錯什麼,為什麼大家都罵我?只是在愛里堅持天天開直播的情況下,各種尖銳酸民留言一天比一天少,如今回首,愛里竟說很「感謝」這些留言。
「我會覺得大家幫了我……我現在就算碰到很難聽的留言也不太會刪,可能歸功於那時一直被大家罵,像你一直吹著強風、那些風像刀刃一樣穿過你身體,到後來那些風可以自然穿過你身體,變成習以為常,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愛里笑說,那些惡意,如今都成了她對抗惡意的練習:「那些評論我的人、不好的酸民,他們是生活在社會另一群人類、有自己的人生,他們罵我是想舒壓,如果罵我讓他們好過,那就罵吧!」
當然,像刀刃一樣穿過身體的冷風不會是永遠,2015年愛里受邀登上綜藝節目《康熙來了》 ,在更多人面前揭露自己的一切、臉書粉絲專頁登時湧入大量加油、鼓勵的留言:「那是第一次正面的能量。」愛里曾說那是改變她一生的節目,一切開始轉動,後來的愛里也赴泰國正式做了變性手術,「回歸」她本來的性別,一個女生。
曾想過自殺逃離一切 人生轉變第一步是「坦白」:從小到大累積在心裡的壓力會不斷累積累積,要有抒發的管道
當愛里正式在電視機前「出櫃」,媽媽開始變了:「看到有這麼多人願意支持我,她開始打開心房接受我。」至於爸爸,雖然態度依然堅硬、做變性手術就是對不起列祖列宗的態勢,愛里永遠記得當她要飛去泰國時爸爸是擔心的,不只有點彆扭地透過姐姐提供一筆生活費補助,還叮囑「做人要圓滑」、「萬事小心」,愛里至今仍愛著這樣老派的父愛,她笑說爸爸好像《魔戒》的甘道夫。
手術康復過程辛苦、下體如火燒般疼痛,網路上各種沒提到的疼痛愛里的經歷過了、熬過了,飛回台灣立刻去戶政事務所換身份證,真正「回歸」了女性身份,也開始從事過去夢想的show girl、模特兒等工作──雖然社會對跨性別者仍不友善,過去動過手術的人們多半選擇隱姓埋名、徹底以新身份活著,愛里選擇站出來談、不避諱揭露自己的一切,正是為了讓其他痛苦中的跨性別者有方向、有力量。
「不是有勇氣就能度過一切,必須找到一個支持你走過一切的能量。」愛里曾於影片這麼說,這次受訪被問起會給同為跨性別、卻仍在痛苦中的人們什麼建議,愛里沉沉說,最先要做的,還是先「坦白」:「你從小到大累積在心裡的壓力會不斷累積累積,要有抒發的管道──先不要想周邊的人怎麼看你,不要猜想會有正面回應還是負面回應,你把這些壓力釋放出來,才能走下一步,不然很快就走不動了……」
問起愛里,在她接觸過的跨性別者裡,是否有人因為社會壓力嘗試過自殺?愛里秒答:「是滿多的。」那迴圈很難走出來,就連愛里自己都想過這樣的念頭,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時候「死」似乎就是唯一逃脫的管道、很輕鬆,她成名後也碰過許多跨性別這來求助,通常狀況是年紀小、被不了解的長輩刺激到,這時愛里仍會替對方加油打氣,鼓勵他們先說出口。
社會壓力當然不會因為「坦白」一夜之間就洩壓完畢,即使愛里已動過變性手術、不少親戚知道,爸爸仍會跟親戚說「我兒子在美國混很好不想回來」、不願談兒子的性別與經歷,甚至過年回爸爸老家,所有親友的談笑會瞬間空氣凝結、鴉雀無聲個5秒、愛里打招呼也是被「已讀不回」──雖然如此,愛里仍願正向看待,一切都有機會變好。
說起近來跟家裡狀況如何,愛里笑,爸爸的態度有慢慢軟化:「我近期都使用『熱臉貼冷屁股戰術』,不斷照三餐問話,早安、午安、晚安,一直都是我line他、他回長輩圖、我好像把訊息發往一個遙遠的星系,後來他會透過我姐跟我講話,如果我傳訊息約吃飯,他會跟我姐說『好啊』、『可以』,我姐再來跟我說,我姐像個NASA中繼站!」
「現在每一刻都很開心,現在會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跨過磨難成名 她盼以自身故事鼓勵跨性別者、迎向光明
如今問愛里什麼時候會感到開心,她整個臉都亮了:「現在每一刻都很開心,現在會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能擺脫這種困擾的感受、能有機會動手術,可以活得好好的,又可以遇到聊得來、真心在一起的人!」她說起男友整個眼神就閃亮亮,甜甜稱對方「老公」,男友年紀比她大很多、經歷的風雨也不少,在愛里情緒低落、例如youtube點閱率不如預期時能穩下她情緒,「他人生組成80%是理性,我大概80%是感性。」
更開心的時候,就是所謂「姐妹聚會」。在跨性別聚會上,愛里分享自己的經驗、看見一個個真實的反應與表情,那一刻眾人成了生命共同體,如果自己的經驗能幫到對方,愛里就會產生很巨大的幸福感:「我漸漸感受到老人家說的『助人為快樂之本』的感覺。」若有學校邀約愛里去演講,她也非常願意去,直說就算免費也要去、虧錢也要做。
「我覺得難得啊,難得有人願意了解,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去參與呢?有這樣的經驗能幫助到更多人,而且你在線上說得再多,不相信的還是不相信,看到本人才會比較願意相信你說的。」愛里說。
主流媒體長年誤導下,一般民眾確實對變性手術有很多迷思、誤解,許多人以為變性手術就像推進烤爐、出爐就變身大美女,愛里耐心澄清:「變性手術完全沒有變更外貌,唯一不一樣的是會變瘦一點,因為你一個月沒吃飯!」至於讓愛里感到特別心累、不斷被問到的一題是「變性會不會短命、活不過30歲」,對此,愛里總是幽默回:「不好意思,我還沒30歲,我活過就可以回答了!」
雖然愛里曾面臨各種惡意,在她看來台灣人還是很友善的,包括從前做show girl時期的老闆雖然知道她動過變性手術,卻也只看她工作態度、沒有偏見;如果誰有惡意,愛里認為那多半是來自不理解、對陌生人事物的恐懼,而且多數人不是跨性別、不去了解不去關心是常態,該怎麼改變大眾,愛里的方法就是現身、分享、持續在網路上讓更多人看見「跨性別生活沒有跟大家想得那麼不一樣」。
對愛里來說,經營youtube的意義之一就是讓大眾看見跨性別者,甚至她從網友回應知道,很多「姐妹」本來不敢跟爸媽坦白,後來就決定把愛里的影片傳給爸媽看、以影片為契機「出櫃」,雖然一開始一定有衝突,後來也會慢慢化解;雖然現在現身的跨性別者數量不多、大眾接受度遠低於同性戀,愛里期望更多跨性別者有天也可以自己開個youtube頻道,現身的人變多、基數變大,總有一天,社會對跨性別者習以為常。
最後問愛里是否有心目中的「男神」、「女神」,男神部份她大笑「太多了,說不完」,至於女神,其中之一是來自泰國、身在韓國女團的Lisa,另一位則是經歷變性手術的泰國女星寶兒:「我很喜歡一種,美得很有特色的人,不一定要傳統的美,但要很有個人特色。」
生而為人,誰都有獨一無二的美,如今愛里大方展現自己的一切、愛著人生的一切,當社會更理解多元的那天來臨時,或許誰都可以像愛里、像她心目中的女神們一樣,自信耀眼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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