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下江南是中古時期以揚州為中心的國際化程度很高的江淮社會的末日。它本身是涉及到整個東亞和東南亞歷史漩渦的巨大歷史進程的一部分,並不僅僅是南唐和北宋之間的事情。首先,契丹人對燕雲的征服使得內亞路線決定性地移向了東北亞,使得由宋人繼承的沙陀殖民政權在東亞的統治陷入孤立狀態,他們從此就遠離了最主要的內亞交通線,因此鮮卑人的唐帝國統治時期揚州能夠西接內亞、東接東南亞的基本條件從此就不復存在了;另一方面則是南唐自身的問題,南唐自己變成了「南唐」,實際上就是注定了自我毀滅的命運。
「吳」和「南唐」本身並不僅僅是一個名字的差異,它們的意義就像是「台灣」和「中華民國」的差異一樣。如果南唐是「吳」,那麼它繼承的是東吳的政權,東吳和中國是對立的,長江以北才是中國,長江以南就是東吳,是兩個不同的國家;但如果是「南唐」的話,就有一個「北唐」,「北唐」當然就是長安鮮卑人的唐朝廷,因此南京的朝廷需要光復大唐,也就是說反攻大陸北伐中原。如果它沒有辦法反攻大陸北伐中原,不能消滅像北宋這樣的叛逆政權,它自身就必然被北宋所消滅,因為它已經是一個拜占庭政權了。
拜占庭政權必須打回羅馬去,如果打不回羅馬去,它就注定被消滅。南京政權雖然比起揚州政權來說地大人多,但實際上卻上了一條危險的賊船:它陷入了今天所謂的「一個中國」的迷思之內。它要麼消滅北宋或其他中原政權、復辟唐朝,要麼就被北宋所消滅。同樣地,後梁可以容忍南吳政權的存在,而北宋或者北周是不能容忍南唐政權的存在的, 因為吳政權只是一個偏安政權,它和中原是沒有關係的,而南唐政權的合法性自身就要求消滅北宋朝廷或者北周朝廷,這兩者是勢不兩立的關係。所以,南京政權的成立和它繼承李唐法統這件事情就注定了它要麼北伐中原成功,要麼被消滅。既然北伐不能成功,那麼它作為偏安政權就只能被消滅了。
當然在這背後的是割讓燕雲十六州、同時開闢明州港以後,內亞貿易的核心移到了滿洲一線,東南亞貿易的核心則移到了吳越,夾在中間的南唐就變成兩頭不是人了。揚州過去中古時代數百年積累下來的財富漸漸消失,進入了一個吃老本的階段。吃老本的初期它看上去還是非常富裕的,但是在這時候文化上的頹勢就已經顯示出來,這個頹勢就主要體現於漢化。
漢化被很多人說成是進步的體現,實際上恰好相反。東亞在人類文明區域上, 第1,它是一個低地,相對於西亞的高地,它是一個技術和組織的被輸入區和被殖民區; 第2,它是一個邊緣區,相對於西亞和歐洲的核心區而言,它也是一個被輸入區和被殖民區。所以直截了當地說,上海在什麼時候強大繁榮呢?就是上海滿街都是洋人的時候。等到洋人消失了或者是沒有消失的少數洋人被同化了,上海就不行了,上海和蘇州或南京就沒有任何區別了。香港什麼時候繁榮強大呢?照粵人的說法就是滿街都是鬼佬、鬼比人多的時候。「鬼佬」這個詞按理說是很有種族歧視的嫌疑,但是粵人好像直到現在都還是非常喜歡這麼說。像南丫島那樣的旅遊勝地,最近這幾10年的變化就非常驚人。幾10年以前甚至10幾年以前,就是所謂的鬼比人多,說白了就是白種人比黃種人還要多;現在就是鬼少人多,照當地人的說法就是白人已經很少了,大陸客、東南亞客填補了一部分。總之, 這就是香港衰微的一個證據。
*作者劉仲敬為旅居美國的自由作家,在大眾史學及網路場域擁有巨大影響力,其學說被支持者稱為「阿姨學」。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逆轉的東亞史(1):非中國視角的東南(吳越與江淮篇)》(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