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的世界是一個具有張力和對立的世界。他的作品創造了一個旅程,在旅程中,充滿了前進,展望,夢想,但也充滿著原地踏步和後退,這種種矛盾,在他的詩作裡有跡可尋,從一些他常用的反襯修辭法中也清晰可見。
因此,相對於孤獨、寒冷,對比的是6月的火熱。我們無法從衆多的激情和欲望的攪擾中脫身,因為雪和火是雙生的,而且任何一個不能排除另一個。也因此有「直到高寒最處猶不肯結冰的一滴水」,因為火還藏在他的心裏。或許,只有諸神,才能絕對地忍受寒冷,又或許,只有菩薩們,才知道如何將情感的「八風」轉變成慈悲的風。
是否這些常見的矛盾,長期被看成是無法克服的,而在周夢蝶的作品中對立形成的悲劇感,也始終被認為是無解的呢?的確,有一種從罪惡感產生的悲劇,在他早期的作品裏,常以十字架作為象徵。但與贖罪有關的箭頭顯然是比較指向佛教的:業力會回來討血緣債,為的是平衡某些遠古的債。此外,淚水可以是另一種除債的方式。這債不光是來自對別人的傷害,也可以是來自收受的恩惠。從這個意思來看,這些都是令人解脫的元素,好比感恩是令人解脫的,血、淚、有時是雨或是水,都有洗滌的作用,也因此可以讓已經中斷的交流,從自己對自己,從自己到衆生和從自己到世界,重新連接。有時候,讀周夢蝶的某些詩句,感覺好像是來自遠古的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re)講話的回音:「事物回轉到見證它們出生的狀態是必須的。因為依照時間所頒佈的法律,事物相互成為彼此不公的修補和代償。」
但是在償還所有的債,感謝完所有的感謝,回想完記憶中所有的回憶之後,是否什麼都沒有剩下?我們可能會傾向於說:時間也不見了。況且有許多時候,剎那被膨脹和被挖空,在時間之外。然而,在清醒之後,剎那還是比永恆遲了一步。直到……的時候?事實上,死亡這個字眼縱然時常出現,但在周夢蝶的觀念裏面,死亡其實並不存在。或者更確切地說,死亡不是個人大限的結束,而是屬於宇宙無限性中的單一時刻 。
其實,死亡不是結束,而是通道:是通往一個新的可能的生命的道路,通往欲望和時間的全新體驗。在2個循環之間,死亡因為處於人間的反面,就成了讓萬物繁衍或延續的孕育期。在周夢蝶的作品中,死亡的隱喻是用第1組數字來表現逾矩:「第6指」,或「13月」。這是一種彼世的形式,即便是虛擬,但仍然屬於自然界。這也是蝴蝶的飛翔和翅膀的震動最適切的表達。
周夢蝶也喜歡提出第2組數字來表現逾矩,「第7指」,「14月」,或甚至「第6季」。逾矩的逾矩,使得「彼世的彼世」如「今世的今世」一般地舉足輕重,且將其中一個和另一個帶到空無的初始。這麽説來就與大自然再也無涉,而是關乎意識了。自此之後這種形式的非個人主體性就可以成立:「你自孤峰頂上坐起/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簇擁著一片燈海—每盞燈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