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後,失智的父親住我家,彼時,我已提早離開職場,但先生仍在工作,每天中午只有我和父親二人溫馨對坐,共享親子時刻。
窗外,中午的陽光正豔,父親的銀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的精神也特別好,開始了每天的固定話題:
「你先生不在家?」
「去上班了!」
「還在那家小公司上班?」
我愣了一下,外子在跨國企業工作快三十年,退休後轉去臺灣某中小企業公司繼續上班,這臺灣公司確實比以前的跨國企業小,所以我照實回答:
「是啊!算是間小公司。」
「公司就在馬路邊?」我不知父親指的是哪一條馬路,但任何公司不都在馬路邊嗎?所以我回說沒錯。
「喔,那我認識他的老闆。」
外子服務的公司專進口化學原料,而父親一輩子教國文,兩者之間沒有任何交集,怎會認識?
我正猶豫,父親再開口:「他的老闆以前是個乞丐,過年時分,常來村子乞討食物,你知道,過年嘛,我家裡很多紅棗玉米發糕,燙麵蒸餃之類的,我就送他一大碗,過年嘛……」
紅棗玉米發糕是父親兒時過年吃的食物,燙麵蒸餃是我母親的拿手。以前過年時分,兩個來自中國北方,年紀不到三十的年輕父母,歷經戰亂,在臺灣南端東港大鵬灣邊眷村那狹窄的小廚房裡,一邊揮汗,一邊聯手做各種麵食。他們就地取材,憑藉破碎的老家回憶,在寶島創造的新家拼貼出一個年景。
數十寒暑就這樣輾過接受歷史宿命的父母,一個已先凋零,剩下的在我面前講著時空錯亂的故事,不知父親那縮水的靈魂,正徘徊在他過往人生哪個階段?我不忍心打斷他的回憶,不辯論,也不糾正,讓他繼續編故事:
「後來,那老闆買了愛國獎券就發財了,眼看他起高樓,買公司,你的先生阿德協助他經營,才有今天這番氣象。」
愛國獎券在臺灣發行三十七年,父親也愛國了三十七年,他從五元一張的獎卷買到十元、五十元一張。彼時,無論經濟多拮据,那一張張由單色而彩色,寫著「重整河山」、「反共必勝」字樣的獎券,不僅藏著他的發財夢,更藏著那年代人人想回家的夢。
這個故事我聽了至少二十遍,每一遍的版本都如出一轍,一字不改。但當外子二度退休,在家中用午餐後,故事就從父親的記憶體中徹底刪除,任我如何誘導,也挖掘不出來了。
我們午餐時刻的話題轉變為餐後水果。剛開始,我採問答方式:
「今天吃什麼水果?」,「什麼顏色?」,「長什麼樣子?」
沒多久,問答題變成選擇題:
「今天吃的水果是香蕉還是西瓜?」,「是黃色還是紅色?」,
「是長形還是圓形?」
再後來,我直接提供答案:
「爸爸,今天吃的是你最喜歡的棗子喲!」
我們家在民國五十年由東港搬到岡山,住在前有庭後有院,紅牆紅瓦的公家宿舍裡。來自農村個性務實的父親要種果樹,來自潦倒的仕宦之家喜愛文學的母親渴望蒔花拈草。於是我們家,既有鮮豔燦紫的葛藤、玫瑰,也有改良品種的芭樂樹,與接枝的臺灣蜜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