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專文:這個字,就是一個小宇宙

2018-01-22 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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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在我成長的歲月裡常被父母拿來說笑,到底後來如何解決,我也沒有一點印象。可是,在暴風雨襲打的顛簸浪濤之上,面對一張手帕而不肯尿尿的記憶,卻在我此生首度、也是最後一度的騎馬打仗大挫敗之後盤旋腦際、纏祟多時。我稍微恢復神智的第一眼看見的,是站在講桌旁的社會科老師宋新民。社會科是下午一、二節課,那麼,上午的最後一節課,以及接下來的午餐、午睡都到哪裡去了呢?我怎麼一點影都不記得了呢?而我能夠想起的,怎麼就是父親掏出來、捧在掌心裡的一方手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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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我只在二十年後跟一個號稱博聞強記、無所不通的同儕說起。我向他請教:「我那樣算是腦部受傷了嗎?會是永久性的傷害嗎?」

我那博學的朋友答覆我:「理論上,人只要經歷過了,就不會忘記任何事,你忘記了,只是沒有找到搜尋的路徑。應該問的是:騎馬打仗之後那一段時間裡的記憶路徑,為甚麼會被暴風雨裡的軍艦覆蓋?」

「為甚麼?」我問。

我的朋友非常哲學地回答我:「我不能回答你的腦子裡的問題。」

張大春作品〈得意忘言〉  22.5x67cm  灑金蠟箋  2017。
張大春作品〈得意忘言〉 22.5x67cm 灑金蠟箋 2017。

在常用字典裡,腦、惱、瑙算是一個群組,分別隸屬不同的部首,意思彼此無涉,右邊的字根也從未獨立成一個有意義的字,它甚至沒有讀音。左邊若是加上個「匕」,則是「腦」的本字,這個寫成匕的偏旁也和匕首無關,其實只是一個反寫的「人」,人的身體為甚麼要反著寫呢?因為造字的人有個奇特的觀點,認為腦在人體的後方;怎麼表現呢?乾脆把人體寫反。匕字偏旁的腦,就是一個大頭殻,上面長著幾莖頭髮──巛。

巛,是川的異體字,本義是較大的水流──可想而知:較小的水流就是ㄍ、再小的水流就是ㄑ;可是這裡還有更複雜的問題。腦字右上角的巛根本與大小水流無關,它就是頭髮的象形而已。寫成巛,是書寫同化的自然現象(就如同「春」、「秦」、「泰」三個字的上方都是三人,卻完全不是同一來歷,意義也各不相同)。

在頭髮底下,當然就是腦的本體了:右下角的「囟」(讀作「信」),是「頭腦蓋會合之處」。幼兒階段以前,人的顱骨前方柔軟似孔竅,謂之「囟門」。這個「囟」字很容易跟「囱」、「囪」混淆,事實上,「囟」字中間的「ㄨ」,就是腦的紋理,而被稱為「瑪瑙」的玉石之所以這麼命名,也是由於石中「文理交錯,有似馬腦。」(曹丕〈瑪瑙勒賦序〉)。

腦之為物也大矣。近代西方醫學的常識告訴我們:腦是一個我們不但沒有充分開發、甚至還可以說是低度開發的小宇宙。但是漢字之於腦,似乎帶著某種存而不論、敬而遠之的態度。雖然人的思慮、情緒、感官、運動無不與腦有關,可是繫諸於此之字,居然只有一個字: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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