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馬都不算稀有物種;可是中文裡「馬」字部首之下滅跡的字卻不知凡幾。
比方說:馵,音「住」,是後腿為白色的馬;馽,音「直」,是拴縛馬腿的繩索,駓,音「批」,是毛色黃白相雜的馬;駺,音「良」,是傳說中白身紅鬣的馬;騋,音「來」,是身高七尺的馬;騧,音「刮」,是黑嘴的黃毛馬。
這就得說到看似較不罕見,然而意思卻總被誤會的「騅」了。我們都聽說過項羽騎的馬是烏騅,也就毫不猶豫地認為「騅」是純色黑馬。
實則不然。這個字的音符是「隹」,取義於「蒼黑兩色的禽鳥」,蒼是薄青色,也就是較深的灰色,是以項羽的坐騎,應該是一匹黑灰相間而色澤深沉的馬。如今若不提楚漢風雲,不提「時不利兮騅不逝」的感慨之詞,則「騅」字也算是死了。
表達與溝通似乎「夠用就好」,所以今天大眾對於識字這件事的理解,總以為毋須深入。倒是有個成語,與此有關。相馬達人伯樂推薦一個叫九方臯的人為秦穆公相馬,九方臯將公馬看成母馬、將黑馬看成黃馬,令秦穆公大為不悅,把伯樂斥責了一頓。
伯樂卻嘆息著說:真正內行、有眼力的人,所看到的是事物的內在和本質,而非表象。所謂「得其精而忘其麤(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事後證明,九方臯的觀察是對的,馬群訪回,都是冠絕天下的騏驥。
這個故事後來簡化為「牝牡驪黃」的四字成語,牝是雌畜,牡是雄畜,驪是毛色黑的馬,黃字所指,當然也就是黃色的馬了。這麼明顯的分別,為甚麼會看走眼?因為對於相馬人來說,性別、毛色都與馬力的強弱無關;一匹馬之為公為母、或黃或黑,即使是錯看了,根本無關宏旨。如果以此作喻,即以認字、用字來說,倘或我們真的只能在牝牡驪黃的層次,浮泛識之,以能夠聽說讀寫為足,也就容易當面錯過漢字文化的深刻內涵。
識字這件事受日常用語干擾的例子很多,例言之:過去幾十年來,年輕人泛指年歲不很老的女子為「馬子」,有時這個詞還指涉為關係已經十分親密的女友。我只知道最初聽見這個語詞,是在校車上;口吐此語的,是一個比我高兩班的學長。我後來拿這話回家問父親,父親只說:「有些話,你是可以不必學的。」
我固然不能考辨:「馬子」一詞用來指稱女友,究竟出於哪年哪月;卻知道它最初可能含有輕蔑的意思。因為「馬子」原本作「虎子」,就是「溲便之器」,俗稱「馬桶」。
記得早年在古文字學課堂上聽過一個段子,說秦始皇築阿房宮,複道連綿數百里,日日往來執役的宮娥走在路上,常有內急不能忍的情況發生,設計宮殿建築的匠師早就預想到這一點,於是在路邊每隔不數里之遙,就設立一座造型為蹲踞之虎的便器。宮娥們坐在上面方便,外有衣裙披覆,不至於走光,那設施,就是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