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多年的近世以來,每到有人想起文化或教養這一類問題要緊的時候,就有打倒舊學或縮減古典的議論;或以為只有讓假設為多數的年輕學子學得更輕鬆、更愜意、更愉悅、更家常,則他們對於文化教養的排斥心就越低,文化教養的傳承就有了救了。
我的看法不大一樣。我總是拿認字的流程來想像文化教養的浸潤歷程。當有人認為文言文在教材的比例上應該降低,以免「孩子們」儘學些他們不懂而又迂腐、保守的文本和觀念。我只有一句話可以反駁:當真正的學習展開的時候,每一個單獨的字,都是文言文。這,得從頭說起──
剛開始上文字學課的時候,有一種極大的恐慌,直以為漢字以千萬計,莫說學得完,即使想要撮其要旨、窺其數斑,怕也不是三年五載可以有甚麼進境的事。這個念頭一動,在許慎和段玉裁面前,就顯得特別萎靡。
教授文字學的王初慶老師又特別重視考徵引據,但凡某字某文有異說,就要滿黑板抄錄,不只是作古幾個世紀的前賢,還有近現代、甚至當代的學者;金祥恆怎麼說、弓英德怎麼說、唐蘭怎麼說、龍宇純怎麼說……那些個說法,多少涉及了由一些個別之字所顯示的構字原理,到普遍的造字法則,也就因之而提示學生:在解剖一個字的諸般元素之際,我們不只要發揮和造字者類似的想像力,將字符和所要表述的對象、意義甚至思維和情感都還原一遍,而且盡可能找到有規律的性質。
對於我這個從來就是不耐操心的門外漢而言,就呼應了先前所說的:每一個單獨的字,都是濃縮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文言」。
比方說,我的兩個孩子剛剛在隔壁房間打鬧,一個說:「你不要害我啦!」另一個說:「你才不要害我!」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都間雜著笑意和笑聲,這使我能夠繼續放心地寫下去,因為他們所使用的這個「害」字,並沒有常用意義上(如:陷害、殘害、毒害、殺害)那樣令人害怕。
我們懂得這個害字嗎?根據當年王初慶老師隨手抄錄引用的那些文字學家的看法,表現在口語中如此簡單、平易的一個字,卻有著三言兩語解釋不清的「義法」──也就是這個字之所以能夠創造出來的背景思維。
「害」字的頂上是個「宀」(讀若棉),意思是屋宇、房舍;更多的時候,所表述者,家也。在這個家裡,形成禍害之事,泰半起於口舌糾紛,所以字的下方有一個口,象徵著吵架、爭執。在屋頂和口角之間,我們還可以看到一個字形──丯(讀若介);表現出叢草散亂之形,這很可以解釋成家人一面口角、一面扭打或破壞家具的情狀。試問:單單這麼一個「害」字,究竟是多少生活裡的經驗所累積、而又不能不透過明朗可解的字符拼合組建起來的呢?把這一個字的來歷說清楚之後,回頭再看看這孤零零的一個字,它又是多麼凝練的一個符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