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專文:語言美好——寫什麼都可以,就是別寫作文

2016-04-21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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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張大春的國文老師會說:「寫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寫作文」?(網路圖片)

為什麼張大春的國文老師會說:「寫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寫作文」?(網路圖片)

我在小學五年級遇到了俞敏之老師。俞老師教國文,也是班導,辦公桌就在課室後面,她偶爾會坐在那兒抽沒有濾嘴的香菸,夾菸的手指黃黃的。坐在俞老師對面的,是另一位教數學的班導劉美蓉。劉老師在那一年還懷著孕——我對她的記憶不多,似乎總是在俞老師的煙霧中改考卷、以及拿大板子抽打我們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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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老師也打人,不過不用大板子,她的兵器是一根較細的藤條;有的時候抽抽屁股,有的時候抽抽小腿,點到為止。那一年九年國教的政策定案,初中聯考廢止,對我們而言,風中傳來的消息就是一句話:比我們高一班的學長們都毋須聯考就可以進入「國民中學」了。而俞老師卻神色凝重地告訴我們:「你們如果掉以輕心,就『下去』了!」

五年級正式開課之前的暑假裏,學校還是依往例舉辦暑修,教習珠算、作文,還有大段時間的體育課。俞老師使用的課本很特別,是一本有如小說的兒童讀物,國語日報出版,童書作家蘇尚耀寫的《好孩子生活週記》。兩年以後我考進另一所私立初中,才發現蘇尚耀也是一位老師,教的也是國文,長年穿著或深藍、或土綠的中山裝,他也在辦公室裏抽沒有濾嘴的香菸,手指也是黃黃的。

童書作家蘇尚耀寫的《好孩子生活週記》。(取自網路)
童書作家蘇尚耀寫的《好孩子生活週記》。(取自網路)

我初見蘇老師,是在中學的校長室裏。那是我和另一位女同學沈冬獲派參加臺北市國中生作文比賽。行前,校長指定高年級的國文老師來為我們「指導一下」。蘇老師點了一支菸,摘下老花眼鏡端端正正插在胸前的口袋裏,問了兩句話,也一口浙江腔:「你們除了讀課本,還讀些甚麼書啊?除了寫作文,還寫過甚麼東西啊?」我在那一刻想起了俞老師,想起了《好孩子生活週記》,想起了小學課堂上煙霧繚繞的日子,但是我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回答——蘇老師沒讓我們說話——他自己回答了:「我想是沒有的!」

在校長室裏,蘇老師並沒有提供甚麼作文功法、修辭秘笈,只是不斷地提醒:要多多替校刊寫稿子,「寫甚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寫作文。」至於我們所關心的比賽,他也只是強調:「參加了就是參加了,得名不得名只是運氣,不必在意。」

我和沈冬運氣不錯,拿了個全市第一。至於為甚麼說「我和沈冬」呢?得名的雖然是我,可是我一直認為,臨場慌急匆忙,忘了檢查座位,很可能我們調換了號次,錯坐彼此的位子。因為我深深相信:自己寫的那篇文章實在是爛到不可能拿任何名次的。然而市府和學校畢竟都頒發了獎勵,我只能把獎品推讓給沈冬,至於注記了我的姓名的獎狀,則收了壓抽屜。從此我對蘇老師那運氣之說深信不疑,若非如此,我還實在無法面對竊取他人名譽這件事。

蘇老師卻從此成為我私心傾慕的偶像。每當我在校園裏、走廊上看他抱著課本踽踽獨行,就會想起他的話:「寫甚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寫作文。」話裏好像有一種很宏大的鼓勵。我的確開始給每月發行的報紙型校刊投稿,每月一篇,一篇稿費十五塊錢;有的時候,一個月甚至可以領到三十塊。每個月都和我一起領稿費的,是另一位女同學,叫黃慶綺。後來她有了很多筆名,有時候叫童大龍、有時候叫李格弟、有時候叫夏宇——是的,就是那位風格獨具而廣受各方讀者敬重的詩人。據我所知,她也沒有代表過任何學校參加作文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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