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的珍稀,無須多說。胡適卻不太當一回事,絕不藏私。1948年國共內戰正激烈,一名燕京大學學生周汝昌寫信給他,說想研究《紅樓夢》,胡適「許他一切可能的幫助」,與周僅見過一面,便把這書借給他。後來周汝昌兄弟私自影寫了一個副本,胡適也笑笑沒說什麼,讓學生與老師共享這一最古老的版本。「慨然將極珍罕的書拿出,交與一個初次會面的陌生青年人,憑他攜去,我覺得這樣的事,旁人不是都能做得來的。」日後成了紅學權威的周汝昌曾感念地說。
儘管胡適的書都是要讀、要用的,他對這部書情有獨鍾,卻也很明顯。1948年12月15日,蔣介石派專機到北京接運圍城中的胡適夫妻,當時胡有一百多箱書。離開前幾小時,他「曾經暗想:我不是藏書家,但卻是用書家。收集了這麼多的書,捨棄了太可惜,帶吧!」兵荒馬亂,飛機容量有限,當然不可能,「結果只帶了一些筆記,並且在那一、二萬冊書中,挑選了一部書,作為對一、二萬冊書的紀念。」被挑中的就是這部書。「這是我的寶貝!」他說。自此書與人相隨,流浪到天涯,直到1958年回台灣接任中央研究院院長。
1960年12月胡適70歲壽誕,台大校長錢思亮在家裡為他祝壽,壽宴裡,胡得知中央印製廠也能套印書籍,當下決定影印出版《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廣流傳。這一決定,或與此前胡適讀到北京中華書局《紅樓夢書錄》關於這書的記載有關:
此本劉詮福舊藏,有同治二年、七年等跋;後歸上海新月書店,已發出版廣告,為胡適收買,致未印行。
這話有些惡意,聽起來彷彿胡適藏書自珍,阻擋出版。其但其實胡適曾說過的「新月書店的廣告」係指「新月書店(成立)的廣告」,與書無關。寫的人誤解,且衍推了。胡適對此頗不以為然,澄清了好幾次。——中共傾全國之力,清算批判「思想家胡適」,他一點不在意。這短短一行話,卻讓胡適耿耿於懷:說我思想不行無妨,說我阻礙知識流傳,那可不行!
此書出版,胡適全程參與,試印稿、題簽、出版緣由、跋文、樣張、印數定價(初版500部,每部120元,預約7折84元),還親自寫信給香港友人,請代為經銷。預約廣告出來,500部訂購一空,急忙追加,最後加到1500部:香港500部,台灣900部,自留100部。胡適忙得不亦樂乎,或因過於勞累,竟引發心臟病,差點一命嗚呼。1961年5月,新書送到,急著翻看,「拿出臺靜農刻的圖章,在這部影印本上下兩冊的第一頁上都蓋了印,說:『這是影印第一部,我很少在自己的書籍上蓋印的。』」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那幾個月裡,胡適不停分送「寶貝」給友人,趙元任、李方桂、董作賓、高天成……都得了一部。他還特別送了時任總統府秘書長的張群一冊當生日禮物,並有信一封:
近日我影印了我的「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送上一冊,補祝老兄的大壽。這是世間最古的「石頭記」寫本,得中央印製廠用硃墨兩色套印,頗能保存原本的樣子。
還是歡喜,還是得意。過兩天,張群復函致謝,胡適又說:「我想贈一部給介公和蔣夫人,倘蒙老兄代為轉呈,不勝感激!」
到了暮秋十月,分身寶貝都送光。隔年春天2月,胡適也走了。正身寶貝據說先寄藏康乃爾大學,然後有一天突然成了上海圖書館館藏。是購是贈?世人莫知,台灣人少有興趣知。
附記:胡適先生贈送張群先生作為生日禮物的這一部覆刻本《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連同信札一通,將於2018年2月10日,台北國際書展「春風似友珍品古籍拍賣會」公開拍賣。地點:台北世貿一館二樓第五會議室。
預展時間:2018年2月3、4日上午11:00~下午5:00、
地點:台北市八德路一段1號 華山文創園區(中三館一樓)。
*作者為作家、藏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