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那柳條般修長的字體,也不是柔弱,而是一種知識的韌性,任他東西南北風,信念不動搖。
幾年前舉辦兩岸漢字藝術節的時候,有一副胡適的對聯出現在「近代名家書跡」展,那是他應朋友之請所寫的杜甫詩「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秀氣優雅的筆觸,纖長如柳的結構,略帶憂鬱的內容,彷彿對應胡適一生的際遇與心境。
在他書跡旁邊有些近代書家,各具風格。黃興的對聯「存儼若思,養浩然氣;視已成事,讀未完書」,筆底渾厚,胸襟寬闊,有血性漢子豪邁之氣。和孫中山一起革命的「四大寇」之一陳少白也是醫生,書跡「瑤井玉繩相對晚,仙源雲路有時通」書卷氣濃厚,樸質端雅,還有一股硬朗底氣。
當然,我們已知近世名人的命運,再詳視其字,不免有一種「字如其人」的後見之明。然而讓我最為印象深刻的還是胡適。他的書跡修長如柳,別具韻致,卻又如此無力;說革命,他缺乏堅持到底,無所畏懼的強悍;說起義造反,卻又不接地氣,缺乏庶民渾厚底氣;說要和當權者對抗,卻又注重顏面,表面上仍相敬客套,不願撕破臉,遇見蠻橫強權,就只有受人擺佈的悲劇。
胡適的書跡,仿佛見證了自由主義與蔣介石的關係。
1958年,回台擔任中研院長之前,胡適就多次以知識份子的身份「勸諫」蔣介石。1952年,他勸蔣介石要遵行憲政,實施民主,放棄獨裁;12月13日蔣介石日記記載:「十時胡適之來談,先談臺灣政治與議會感想,彼對民主自由高調,又言我國必須與民主國家制度一致,方能並肩作戰,感情融洽,以國家生命全在於自由陣線之中。餘特斥之,彼不想第二次大戰民主陣線勝利,而我在民主陣線中犧牲最大,但最後仍要被賣亡國也。此等書生之思想言行,安得不為共匪所侮辱殘殺。彼之今日猶得在台高唱無意識之自由,不自知其最難得之幸運而忘其所以然也。同進午膳後別去。」
日記中尚有一種氣乎乎的餘怒。次年1月,蔣胡再度見面,胡適勸蔣要容忍異見,落實憲法,保障人權,特別是權力要受到憲法的制衡。但蔣介石關切的是維持一個領導者的權力,可以接受諍言,但權威不容挑戰。蔣介石還示好地說,國民大會要開了,「請你早一點回來,我是最怕開會的」。因為依照憲法,領導人是要向國民大會做報告的。胡適為此萌生「驚異」之感,擔憂「難道他們真估計可以不要憲法了嗎」?
從1950年起,胡適在美國擔任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亞圖書館館長,學人收入有限,但他曾任國府駐美大使,交際往來頻繁,生活入不敷出。蔣介石為示尊重,仍定時請人送去節金。這固然與胡蔣關係有關,但蔣介石需要倚重胡適在學界的影響力,以及與美國政界的關係,爭取美國支援,確是此中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