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浩,日本政治學者,法政大學名譽教授、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日本學士院會員。専門研究日本政治思想史、亞洲政治思想史,師從丸山真男(二戰後日本影響力最大的政治、思想學者)。2017年曾來台擔全中研院傅斯年講座,主題為「日本與中國的思想交錯─以19世紀為例」
老朋友渡邊浩來,在住所聊了一會兒閒天。
他真是一個心無旁鶩的學者。剛開始閒聊,他就談到他最近在學士院的演講,內容是「江戶時代的遊藝」。他說,江戶時代中期以後,大約17、18世紀的日本社會上流行「遊藝」,遊藝的內容包括茶道、花道、儒學、俳句等,不同身分的人都去參加,形成一個一個的「社」。更重要的是,這種「社」後來在明治維新的時代,轉化成為思想與政治性的社團,比如明六社等,同時也形成各種會社。由此他聯想到哈巴馬斯所謂的「公共領域」問題,他說,雖然江戶時代的「社」並不是哈巴馬斯所討論的議論政治問題的空間,也不一定受到法律和政治的庇護,但是這種結社還是有一定意義。
我向他提了幾個問題:第1是這種社團,並不像歐洲的咖啡館等討論政治問題,在當時是否能夠起到公共領域的作用?第2,中國雖然也有晚明那種東林、復社這樣的結社,但在明代前期和清代,大多數時間裡並沒有這種從思想上自由結社之風,那些書院和詩社也不像日本那樣,可以有不同身分、不同階層、不同性別的人共同參加,而是往往根據身分與性別分得很開,所以不一定能起到近代社會公共領域的作用。我認為,中國近代公共輿論生成的組織基礎,不在這些社團,而在新式學校、近代報社、各種幫派(如青紅幫)以及地方性組織(如北京之湖廣會館)。
第3,我特別向他解釋,他所說的日本江戶時代學習俳句,倣傚松尾芭蕉,大名、游女、商販、儒生可以一同參加,收集俳句的集子也會把他們的作品統統收入,不分彼此上下。但在中國卻不太一樣,中國的階層與身分的界限很清楚,比如「戲子」就不能上殿堂,「妓女」就不能公然登堂入室,女性可以寫詩作畫,卻只能入「閨閣」一類;第4,從這種所謂公共領域的狀況看,一方面中國傳統社會階層、性別、學術的分別很清楚,另一方面,在中國構成彼此認同的紐帶是「同」,比如同宗、同鄉、同年、同榜、同學、同好等,這種社會關係使得他們有階層利益的考慮,而不容易打破階層身分進行徹底改良,瓦解傳統的社會關係。
一道去不忍池旁的東天紅中餐廳吃自助餐。我們夾雜用中文、日語和英文談話,居然也能夠談得很深入。也許是因為有共同關注的學術問題和共同信仰的自由思想吧。他說,他和我交流不多,專業也不一樣,語言也沒有那麼通,但我們共同點非常多,比如,我們都不喜歡福山、柄谷行人、酒井直樹的那些新潮說法,也非常警惕新左、新儒和看似後現代的那些理論。他送給我一篇文章,裡面內容很有意思,他指出近代社會轉型,按照托克維爾的觀察,往往會朝著一個方向走,即取消地方勢力,加強國家集權,出現專制強人。法國(建立法蘭西民族國家,強化皇帝的權威)如此,日本(尊王攘夷,撤藩置縣)也如此。然而他認為,中國在宋代已經如此(我認為應當是秦漢),所以這並不一定是「近代轉型的必然途徑」。他說,去年他在法國作這一主題的演講,法國人相當不滿,他們尤其不滿的是,怎麼可能中國出現這一趨向,會比法國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