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翠樓是有四百年歷史的著名旅館，是近代日本皇室和名人經常造訪住宿之處。館內還收藏著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肇建民國的孫中山、影響一代人的民國文人梁啓超留頭的墨寶。
今天陳力衛夫婦陪我們去箱根。
車上了中央高速路，很快便開出東京。勁風捲著雨滴，嘩嘩地打在車窗上，看到模糊不清的高速路指示牌上3個漢字「往橫濱」，我才突然意識到，這居然是幾個月來我們第1次離開東京！上一次離開東京，還是2月初去水戶，轉眼已經5個月，因為新冠病毒流行的緣故，只能蝸居在東京，更準確地應該說是困在上野一隅已經快150天了。陳力衛夫婦極力勸我們去箱根，還願意開車陪我們，我們當然鼓起勇氣外出。
從東京到箱根，不過一個半小時，最後一截路程從平原進了深山，景色便頓時一變。沿路看到箱根的山鬱鬱蔥蔥，樹林濃密得黝黑，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嘩嘩作響的溪水聲，好像把東京的都市喧囂一下子隔絕開。我們下榻箱根的環翠樓，是明治時代康有為、梁啟超和孫中山都下榻過的日式旅館，過去日本的伊藤博文這些名流也常常來此，大概主要是因為箱根不僅有溫泉，而且靠近著名的大涌谷和蘆之湖，從蘆之湖可以眺望富士山。儘管經過重建，如今的環翠樓依山傍水，大體還是保存了過去的格局，樓在轟然作響的溪流邊上，藏在雨霧和綠蔭之中，露出幾角飛簷，確實是這裡最好的旅館。
觀美景之外最好再看點兒歷史和典故，這才是理想的旅遊。陳力衛事先已聯繫了旅館主人，他們才讓我們上3樓觀賞他們的收藏品。其中，康有為有幾首專門為環翠樓手書的詩，如《登箱根頂浴蘆之湯》（戊戌十月）、《環翠樓浴後不寐夜步廻廊》等，據說因為時代久遠而紙質太脆，不敢輕易拿出來，只是特意給了我們影本。康有為有書家之名，他的《廣藝舟雙楫》也影響很大，可是我對康有為這個好為大言的人並不喜歡，特別是他那些狂言被如今「康黨」誇大為先知預言之後，我對此公更不喜歡，倒是他的弟子梁任公還可愛和坦率。
主人讓我們觀看的真跡中，最主要就是梁啟超手書杜甫五言詩《倦夜》屏風，「竹涼侵臥內，野月滿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萬事干戈裡，空悲清夜徂」。屏風放在三樓大廳的角落，我並不是一個好的藝術或文物鑑賞者，只是隨意瀏覽，並沒有見了故人那種特別激動。也不像過去曾來這裡，還寫過《夜宿環翠樓》的曉虹和平原，我看過也就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時不過二十六歲的梁啟超似乎寫字很粗心，為六扇屏風書寫杜詩，卻忘記計算字數，害得最後七八個字「干戈裡，空悲清夜徂」要縮小了放在最後，和自己的署名擠成一團，可見當時他也沒有特別用心。當然，梁的字寫得倒真不錯，正如很多懂行的人說的，他的字剛勁有力而有魏碑之風。
泡過溫泉，去小田原附近背靜處一家居酒屋吃海鮮。回來的路上，夜空漆黑，山影約綽，溪流喧囂，躺在日式臥房中，竟夜不能寐。
＊作者為上海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系特聘資深教授。曾任日本京都大學、東京大學、比利時魯汶大學、台灣大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哈佛燕京學社、芝加哥大學客座教授或訪問學者。主要研究領域是東亞及中國的思想、文化與宗教史。著有《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中國思想史》（兩卷本）、《宅茲中國》、《想像異域》、《何為中國？―疆域、民族、文化與歷史》等。本文選自作者作品《東京劄記2020》（允晨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