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認識你自己,才知道怎麼去告訴別人你是誰──以前我不了解原住民文化,人家罵我也不知道怎麼回,好像我真的是鄉下來的『番仔』、就笨就髒,人家問我原住民會獵人頭嗎、我只能說『好像是耶』,但當我真正了解自己文化,我可以告訴他們,不是你們誤解就可以這樣罵我們,我知道我是誰……」
連行政院網站都寫著「原住民是台灣原本的主人」,實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卻時常覺得自己像「外勞」──出身太魯閣族的Aring如今是族語老師,年輕時她卻連自己哪一族都不知道、只能說是紅葉來的;她總是因為聽不懂台語被罵「番仔」又笨又髒,只有跟「外勞」待在一起才覺得自己像個人,一樣聽不懂台語、一樣被罵,至少彼此是平等的。
「就算你很努力,人家也不租房子給你,說之前有原住民弄亂……」人們總說原住民是這塊土地的寶,Aring卻直到近年租房子都被說「謝絕原住民」,也不只她遇過這種事。20年前來台北的Aring經歷各種歧視,20年後孩子們的處境卻也沒有太大改善,就新北市三峽陪伴都市原住民孩子的樂窩協會,社工楊佳賢也遇過孩子被老師在全班面前問:「你們家是不是都很髒?你們是不是都很喜歡喝酒?」
經歷這些事情,Aring曾經討厭自己原住民的身份,如今樂窩協會陪伴的10多歲孩子們也曾有人說過「如果我不是原住民就好了」。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撫平這些傷痕?從紅葉來到台北20多年後的現在,Aring投身族語教育最渴求的就是,先讓孩子們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大聲說出真正的原住民文化。
原鄉羨煞「台北來的很有錢」 她卻只能撿台北女孩不吃的雞皮:不是我喜歡吃,是不吃的話就只能吃饅頭…
據行政院統計,迄2020年底台灣原住民族人口有57萬6,792人,這些所謂「台灣原本的主人」,人口數已低於在台外籍移工的70多萬人。談起原住民,或許一般台灣人會想到的是花蓮阿美族豐年祭、達悟族與飛魚、色彩絢爛傳統衣裝,但原住民不只生活在山裡也在都市裡,座落於新北市三峽三鶯大橋下的「南靖部落」,便是以阿美族為主的「都市原住民」聚落。
南靖部落高達80%的成年人都在做工,所有房屋都是以木造為主搭上鐵皮屋頂與門框,社工楊佳賢說這裡夏天熱爆冬天冷爆、水電更是近年才能接上的,每個家庭外頭幾乎都堆了各種修補房屋的材料,易朽的木屋一修再修卻也抵不過歲月摧折,部落曾經的聚會所也搖搖欲墜。甫踏入社區,遠方就傳來狗群警戒陌生人的吠叫,是被外地人隨意棄養的狗,似乎也反應外人自以為可以隨意對待此地、隨意對待原住民的態度。
如今身為族語老師的Aring出身太魯閣族、族群人口大約3萬多,她在15歲國中一畢業就拎著包包上台北,希望能賺夠錢回家鄉蓋房子。但正如南靖部落裡頭從原鄉來到都市的大人們,Aring來台北的歲月一次次受了傷,人們不懂原住民,就連她自己也不懂,碰到各種誤解與攻擊都無從反擊。
問起在紅葉原鄉的生活如何,Aring回憶,其實小時候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多窮,鄰居種的菜會分送、家裡沒鹽沒油可以去隔壁借、還可以跑去鄰居家裡吃晚餐,是當部落裡頭一些哥哥姐姐從台北回來分享,她才知道外頭的世界很大:「我國中畢業就很嚮往都市的生活,鄉下無聊死了、白天都狗跟老人,我們想去都市闖,會揪揪說畢業我們一起去都市讀書,那時就8、9個同學一起約去台北讀美容美髮……」
鄉下生活確實餓不死,但工作機會也確實比較少,部落時常口耳相傳哪裡要找採玉米採文旦臨時工、一群人就從部落出發到新竹去,留在部落唯一能維持收入穩定的機會就是做飯店房務、觀光業、保全、公務員──Aring與身邊年輕人都不甘人生只有如此,他們就這樣到了台北:「在都市生活不是我們的夢想,我們想賺一筆錢回家,買地蓋房子、有筆積蓄。」
但都市生活從來不簡單,Aring來到台北第一不適應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因為家裡窮,Aring上台北學美髮只能自立自強,每個月跟姐姐拿的3000元生活費要買器材還不夠。Aring曾想過要跟同學借器材,但在部落裡有困難可以借來借去、台北不行,她對台北同學的感謝,是至少還有吃剩的雞皮:「他們都小女生怕胖、不喜歡吃皮,我就撿他們雞皮拿來吃。不是我喜歡吃啦,是那時候沒有錢,只能吃饅頭……」
「有一技之長就不會餓肚子」這種事情對許多來台北打拚的年輕人來說也只是都市傳說──有美容美髮專業的Aring曾在懷孕3個月時被朋友揪去做臨時工爬樹採文旦、一天工資800就覺得好有錢,她高中畢業就結婚、先生曾經轉職挑鋼筋做粗工一天才500元。
有專業的師傅在原住民眼中可能是在都市的夢幻職業,但與原住民結婚的樂窩協會成員Aki補充,這是很不穩定的收入,好的時候可能一個月3–4萬、不好就2萬以內、扣掉房租生活費就沒了,Aring則說她也想過要做工地卻被先生阻止,畢竟工地不是天天都叫工,如果夫妻都做工,最壞狀況會變兩個人都沒收入。
「現在過年回去原鄉,人家都會好羨慕說『你台北來的』,我都說沒有啊,打開冰箱,你家冰箱東西比我家還多耶!包紅包的時候大家也都說台北來的要包比較多,但我們在台北做得很痛苦啊,他們做鄉公所反而比我們有錢耶……」Aring笑,台北生活之苦,經歷過的都知道:「鄉下你沒東西吃的話隔壁會互相給,但在台北,你冰箱沒菜誰管你?你餓死誰管你?南靖部落還有人會互相送東西,但我們不住部落住外面的,誰理你──死在房間都沒有人知道。」
不懂台語「鄉下來的」:慢慢會聽得懂他們在罵什麼,痛苦的是,你也不知道怎麼回…
像Aring這一輩的原住民來到台北大概就是以做工或工廠作業員為主、南靖部落確實也高達80%在做工,他們撐起最辛苦、風險最高、卻也最重要的台灣基層勞力工作,卻很少人想過他們面對多少危險的事情,就連他們自己也沒空間去想這些。
「我們去工地也都知道工地很危險,但我們必須去賺那個錢。」Aring道出那一輩原住民青年別無選擇的無奈,即便想選其他工作也會被覺得「不夠資格」,而勞基法與職業安全衛生法這事更不適用別無選擇的人們──例如Aki那做工的原住民丈夫,出過幾次意外受傷,Aki也想過要去告老闆,但動作前一刻她就會想到:「可能告了就沒工作……在工地碰到的狀況,薪水拖欠、有些機具壞掉、可能會受傷,受傷也不完全是自己不小心的,但老闆通常不會管你,在你受傷要看醫生、機具損壞要賠錢時,他們最多也只會說『幫你』出一點。」
Aki說,一般公司受傷可能就請病假半薪,但在工地是有做就有錢、沒做就沒錢、有些公家還要等到驗收完成才能拿到薪水,收入不穩定的時候根本無法去想什麼勞健保,能拖就拖。Aring說,她確實也羨慕過工地狀況好的時候夫妻可以月入10萬以上,但狀況不好的時候真的糟到極點,先生請她去做工廠作業員,就是為了避免一家收入都翻船的時刻。
但最糟糕的總不只沒錢、不只怕自己或家人從鷹架上掉下來,即便收入無虞健康平安,來到都市的原住民總會碰到歧視──曾在工廠上班的Aring,深刻感觸之一就,跟「外勞」待在一起時才覺得自己被當人看、跟那些人是平等的。
原住民並不是一開始就感受到自己被列為「非我族類」的,Aring說至少在原鄉大家都一樣、沒有誰比較特別,但到都市裡頭差異就出現了;Aki說原住民青年到都市總會害怕,像她先生到台北找工作,最害怕就是聽不懂台語、被罵「你怎麼這麼笨」,儘管原住民被稱為台灣原本的主人,聽不懂台語就成了外人。
「你去拿那個過來」這話講成台語可能很多人都聽得懂,對原住民青年來說卻是受挫的第一關,當他們聽不懂、愣在原地,各種飆罵隨之而來。「妳怎麼這麼笨,又生得這大箍(台語,tuā-khoo)!」如今Aring神色自若一邊笑著一邊原音重現當年工廠阿姐罵她的各種台語,但當年她還真的笑不出來,即便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講什麼,她知道她被罵了,對方很生氣。
「這種事情我老公常遇到,工廠大家都說台語,怎麼辦?去鶯歌燒窯工作他也碰壁過,我老公進去工作,反而跟外勞比較好,大家一起被罵、一樣都比手劃腳雞同鴨講……」「我也是耶!我們有一種共鳴,我從原鄉來、你從其他國家來……跟我們最好的反而是外勞,我們跟漢人阿嬤不熟、聽不懂他們講什麼,雖然慢慢會聽得懂他們在罵什麼,痛苦的是,你也不知道怎麼回……」「在工廠裡面他們也會把我們當外勞,好像你不是在這土地的人、你鄉下來的,你就是來賺錢的要聽話……」
即便是2021年的現在,Aki說許多原住民青年選擇依然有限、還是有青年國高中畢業就去工地工作,即便她先生想去大一點、制度好一點的工廠上班,那裡大多要求高中大學以上學歷,小工廠則大半家族企業、粗重苦差。
問起是否曾想過要回原鄉,南靖部落的珮瑜笑,有啊,不只一次,問題就是回不去:「回去難不成又要做原來的工作嗎?你已經上來了,這邊生活跟鄉下生活就有差距,1000元在鄉下可以用2–3天,這邊一天就沒了,就算回去也會覺得自己好像就輸了、好像米蟲一樣……」Aring補充:「部落的也會想,你出現幹嘛?發生什麼事?」
孩子痛苦「不是原住民有多好」 他們拚命保存即將凋零文化:我們希望,以後孩子都可以為自己身份驕傲…
問起這些不公平待遇是否會讓自己討厭自己的原住民身份,Aring與珮瑜幾乎是瞬間一起喊:「當然有過啊!」Aring說:「在原鄉我們都一樣、不會可恥,但到都市,學歷跟家庭經濟人家都比我好、我什麼都沒有,我鄉下來的被歧視,就會開始羨慕都市人,會開始覺得我的身份是不好的……是不是我的身份讓你們排斥我?到工廠也會想,就因為是原住民,人家才不把你當一回事?」
即便Aring順利在台北生存下來,租房子也常會碰到謝絕原住民,房東抱怨之前有原住民把房子弄亂、一個個案就成了通案,直到現在Aring還是生活在這陰影裡:「連找房子都不敢找太好,你會把自己降一等,找房子找租金最低的、找工作找薪水最低的、吃東西也從最便宜的開始看……」
即便當今台灣社會已經很少赤裸裸喊人「番仔」,Aring覺得歧視始終都在,只是換個方式講──儘管不是每個原住民都「長得很原住民」,確實也不少原住民的外貌容易辨識,當人們知道他們是原住民、他們卻不了解自己的出身,碰到誤解或刻板印象也無從反駁,任人宰割。
「他們知道我是原住民,就笑笑問,你很會喝酒吼?運動很強?我兒子說他學校運動會都被排第一個,我想到我高中跑百米千米也都被排第一棒,那些小姐就涼涼坐旁邊喊『加油加油』……」Aring說,Aki則說:「我兒子在班上算數一數二好動的,我問老師狀況還好嗎,老師說也還好啦,『班上也有一個跟他一樣好動的,都有原住民血統嘛!』」這些幽微的冒犯終究還是冒犯,但Aki敢怒不敢言,怕一抗議就傷了兒子在班上的人際關係。
樂窩協會社工楊佳賢最詫異的,就是這年頭還有孩子會嗆原住民孩子是「土著」,「我想說都什麼年代了,還叫人家土著?」就連學校老師也會在上課看似「關心」地問一句:「你們家是不是都很髒,都很喜歡喝酒?」這些情況下,許多原住民孩子不願去學校、逃避同學與老師,甚至有孩子說過:「如果我不是原住民就好了……」
該如何替原住民找回「台灣原本的主人」應有之尊嚴,在台北生活超過20年的Aring頗有感觸,是原住民要知道自己的文化──當一個人不明白自己了解自己的文化,就無力反駁各種外人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標籤,就像Aring年輕時被問「你們原住民是不是都會獵人頭」時只能傻笑「好像是耶」,不了解傳統祭儀的原住民被別人說「你們都很愛喝酒」、就回答不出這是儀式用的。
當原住民有機會去認識自己的文化,就像社工楊佳賢曾說近年樂窩協會努力帶著孩子去認識原住民文化,去學族語、山林知識、原鄉是什麼樣的地方、打獵技術,一切就會很不一樣:「孩子本來也不會去打獵、不知道族語跟原住民文化、不了解,人家在笑就很害怕,好像很落後,但當孩子們知道一些原住民的事、看到教我的人有我心目中美好的形象,就會覺得那是很帥氣的事。」
樂窩協會近10年來不斷努力的目標,陪伴原住民孩子「尋根」。協助樂窩協會課輔工作的南靖部落居民珮瑜說,確實有些孩子碰到文化推廣成果展會排斥、喊著「我不要學」,也有孩子質疑「為什麼要學族語」、有家長都質疑幹嘛不學比較「實用」的閩南語,但只要持續做下去、加入學習的孩子越來越多,孩子們總會意識到:「大家都一樣是原住民,怎麼只有我沒做這個?」
「如果碰到同學用言語排斥,我會請孩子一定要跟學校老師說,絕對不要因為被人家唸就不認同自己是原住民。」這是珮瑜對孩子的盼望,孩子也做到了:「現在同學問什麼族的時候,我孩子會說『我是阿美族』,會主動介紹自己族的文化、還會主動邀同學來參加活動。」
「其實還是有很多家長渴望讓孩子接觸自己文化,但現在教育體制很少有這種機會……」在Aki看來,能保存部落文化確實重要。儘管南靖部落裡頭的老人家持續凋零過世、短期就送走3位, 樂窩協會仍記得老人家的盼望,是重建部落聚會所傳達文化,讓每個孩子不必再擔心自己的原住民身份,像Aring說的:「我們希望,以後孩子都可以為自己身份驕傲。」
他們不只是鄉下來的、不只是聽不懂台語的「笨蛋」、不是每個人都很擅長運動唱歌跳舞喝酒,他們就是台灣這片土地原來的主人。這段路Aring克服了,當部落老人期待的聚會所復甦、傳遞更多的故事,也勢必有更多孩子可以驕傲,驕傲地活在這片土地上。
支持讓每個原住民孩子驕傲地活在這片土地上,請參考樂窩協會「Adawang都市原住民聚會所共建計畫」(募資連結)、「樂窩讓你窩哈哈」粉絲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