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查理才是真正意義的小孩,卻只有他不聲不響,用疑慮的眼神看母親,讓母親心裡陣陣不安。
這時有買主上門來,尼錫達爾瑪便對母親嘀咕,賣帕王府她無話可說,但黃花梨木器和幾幅古畫不能賣,那是她的東西。當年父親還在病榻時,她就討要了這幾樣東西。她說今後她不要帕王府一磚一瓦,只要黃花梨和趙孟頫、劉紹祖,因為她是真的喜歡,喜歡到難以割捨。她是帕家最有藝術天賦的人,後來到巴黎學了西洋油畫,更把生命融入了藝術。在她看來,再豪華的園子豈能媲美一件黃花梨,一幅趙孟頫、劉紹祖!於是,在尼錫達爾瑪毫無商量的干預下,母親兄長只單單賣了帕王府。
這些家具古畫後來都搬到了乾麵胡同,塞在尼錫達爾瑪寬敞的閨房裡。房雖寬敞,還是塞得滿滿,差點連床都擱不進去。她不介意,反倒喜歡黃花梨幽遠的淡香把自己淹沒。布雷蒙先生有時也來,兩人各坐一把圈椅,就在這堆只有實體沒有空間的擠擠挨挨中嘰哩咕嚕說法文,除了兒子查理,沒人聽得懂。
查理當時不到八歲,個頭介於畫桌與翹頭案之間,一雙藍眼睛看這些物件卻靈性灼灼,甚有感悟似的。查理說他喜歡畫桌與書案,因為他能看到桌前有人畫畫,案後有人作詩。畫畫作詩的人布衣長衫,羽扇綸巾,他能認出來,是他背熟了詩句的李白、蘇東坡,是他母親敬仰的趙孟頫、劉紹祖。一席童稚戲言,聽得他母親淚流漣漣。於是家人都說,查理的藝術感覺得了母親真傳。
查理的性情很有點孤僻,不像別的小孩那樣吵鬧,也不多言語。他也上法國教會學校,放學回家總是安安靜靜坐在那裡看書。法文書是功課,閒書才是中文。一位前清秀才在他學前來府裡教過兩年詩詞曲賦,查理十分迷戀,五六歲就能背出很多篇章,還搖頭晃腦,像個老學究。一旦趕他到外面玩,膽就突然小了,身子縮成細細的一條篾,腳尖貼著牆根走。他母親說,沒有父親的孩子往往這樣,少了雄性力量的庇護,沒有安全感。
有一次,布雷蒙先生來家時查理正躲在黃花梨畫桌下看書。畫桌下面是查理的領地,只要母親不在屋裡,他常常鑽進去,或躺,或坐,讀安徒生童話,背唐詩宋詞,或什麼也不讀不背,就呆呆盯了桌底四角披了灰的縫隙裡看,像要執意尋出祕密來。倦了睏了,就地一滾,做一串稀奇古怪的夢。那天母親與布雷蒙先生進屋時,查理來不及逃開,只好貓在桌下大氣不出,看兩人脫了外衣,沒在圈椅裡坐穩就抱到了一起。布雷蒙先生的圈椅對著畫桌,查理正好窺見母親在布雷蒙先生懷裡蛇一樣扭動,圈椅發出吱呀聲響。他還看到母親和布雷蒙先生嘴對著嘴,雞啄米似的。布雷蒙先生還伸出舌頭舔母親的臉,那舌頭很肉,是粉色的紅。他害怕起來,怕那粉紅的舌頭會把母親捲走,不小心一腳踢到桌腿,碰出聲響。母親驚起,發現桌下有雙眼睛正錯愕地瞪著她。母親臉紅了,被年幼的兒子窺視自己的男女情事絕非做母親的願望,卻又不知說什麼好。